镰仓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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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年轻人的名字,我想用华丽的传承来装饰,他就是义经──他还在奥州。

    他喜欢马术,不读书,也不学吟诗做赋。白天鞭打著奥州的骏马,晚上一定有妇人陪宿。勇武与好色是源家的血统,在这年轻人身上特别浓厚。他继承了祖父为义、父亲义朝的好色,与数不尽的女人有过关系。

    可是,他却从来没有为这些女人做过一首和歌,这一点也跟过去的坂东盟主,即他的亡父义朝很像。

    “你多少学点和歌吧!”

    一开始,唐绫这样劝他,可是他好像没有兴趣。撇开萨摩守忠度的例子不提,平家一门的公卿为了谈一场恋爱,要做上百首和歌,使自己的爱情更加美好。源、平两家虽然同样好色,就是有这么一点不同。

    自他来到奥州之后,这种生活持续了六年。

    治承四年九月,奥州进入深秋。有一晚,年轻人偷偷进入唐绫家,他整晚神态怪异,快黎明时,突然翻开被褥,著装完毕。

    “唐绫!”他像孩子般歪著头叫著。

    “甚么事?”

    “谢谢你长久以来的照顾。”他说:“我最近要离开奥州,恐怕今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这……”

    唐绫不知该如何接口,她已听到今天传入平泉的消息了。年轻人突然有这种态度,应该跟此事有点关系吧?

    “如你所知,现在关东发生战乱,我哥哥佐殿(赖朝)已经举旗起义了。”

    “你哥哥有来信给你吗?”

    “没有。”

    其实义经对这事有点怨言。更早以前,当以仁王与源三位赖政向诸国源氏发出讨伐平家旨令时,就无视于身在奥州的这位年轻人。

    (哥哥应该知道我在平泉才对。)

    赖朝在石桥山举兵的消息,其实是昨天经过坂东从京都回来的商队向藤原秀衡报告的,现在已经传遍全城了。

    义经一听到这消息,马上跑去向秀衡说:

    “我想去加入哥哥的军队。”

    秀衡十分惊讶,极力反对。只听说赖朝举兵了,却不知道叛乱的规模和胜败。

    “暂时先看看状况再说吧!”秀衡说。

    对老人秀衡来讲,只要不影响藤原家在奥州的独立,他希望对白河对岸的一切政争都采取不干涉主义。

    “不要急。”

    “不,我想去!”

    “安静等候,别把事情搞砸了。”秀衡重复劝阻他。

    这个老人对义经比对自己的儿子还好,如果义经去赖朝麾下从军,他至少想从奥州十七万骑中借他五百骑或一千骑。可是,对秀衡而言,这是个重大决定。支持义经,就等于协助赖朝这些背叛平家体制的人,奥州的中立主义自然不得不瓦解。

    “你懂吗?”

    很不幸的是,义经没有口才。对于秀衡说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反对,他只能低著头,一句也无法反驳,最后就此告退。可是,他已暗自下定决心要偷偷离开,他就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义经开始行动了。就在那一天,他偷偷来到唐绫家里,拍著膝盖,低下头说:

    “与你今生永别了。”

    他就是这种行动派的个性。

    “老爷(秀衡)反对吧?”唐绫像告诫弟弟似的提醒他。

    “他是反对,可是,我要一个人前往。”

    “哎!”唐绫孩子气的笑了:“你一个人去坂东,他们不会当你是一员大将的。”

    大将以率领的人数来看轻重。率领千骑之将比五百骑之将受到尊重,这是弓箭世界当然的规则。若自己一个人前往坂东,只会让人觉得来了一个麻烦人物。

    “而且,兵粮怎么办呢?”唐绫说。

    兵粮全都是由各将领自备。每个将领都从自己的庄园送兵粮来,义经没有土地,连兵粮都没有就贸然前去,只会沦落到向人乞讨米粮的凄惨地步。

    “请你跟秀衡大人筹划一切之后再说,等待适当时机吧!”

    2

    可是,义经还是离开了。

    秀衡知道后,老泪纵横地说:

    “真是可怜啊!”

    义经面对哥哥赖朝,并不想保有势力。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要关心政治吧?可是,义经却一个人离开了。不过,严格来讲,他还带了一个人走。

    ──三郎。

    义经如此称呼这个二十五、六岁身手矫健的男子,他叫伊势三郎义盛,本来在坂东当强盗,后来因为亡父与源氏有点渊源,于是就来到奥州服侍义经,成为他的部下,像狗一般忠实地照顾义经的生活起居。义经让这个脱离盗贼生涯的男子牵著两匹劣马,驮著行李,离开了平泉。

    (至少要跟我商量一下。)

    奥州的老主人怜悯他孤独出征。

    (至少……)

    他思索著,然后从平泉的部下中,选出以前跟义经十分要好的佐藤继信、忠信两兄弟,前去跟随义经。佐藤兄弟是故信夫庄佐藤基治之子,性情好,箭术佳,在平泉很少有像他们这么优秀的年轻人。

    “我们立刻去!”

    佐藤兄弟随即向秀衡告辞,沿著阿武隈川南行回到信夫屋邸,准备好之后便告别老母,带著二十几个部下,追随义经之后而去。

    ※※※

    另一方面,义经进入关东,在路上知道了赖朝后来的命运:在石桥山打败仗后,又在安房卷土重来,终于在隅田川河畔奏捷,接受关八州的欢呼,成为盟主,进入镰仓,并决定以镰仓为关八州的本营。义经还听说,他们现在正在骏河富士川一带,与东来的官兵(平家)对峙,也许明天就要决战了。

    “走快点!”

    义经全力奔驰,甚至马蹄都快跑坏了。可是,当他过了箱根进入伊豆附近时,才知道富士川的平家已经撤退。

    (怎么这样!)

    他十分失望。离开富士川的赖朝军势浩大,已经撤退到黄濑川,听说今晚决定要驻扎当地。义经到达附近后,只见乡野、村庄、街市,到处充满了关东的人马。

    “三郎,举起旗子。”义经得意地说。

    “遵命!”

    伊势三郎有点淘气地命令在那须捡到的年轻佣人高举源氏白旗,向路边聚集的人马中挺进。

    “那面白旗的主人是谁啊?”

    人们惊讶地窃窃私语。白旗是源氏将领的象征,平常百姓不可以使用,在军中,除了赖朝以外,就只有属于新罗三郎义光家系下的甲斐源氏武田可以使用,可是,武田氏在第二军,不在这附近。

    “是哪位大将呢?”

    大家都不解的歪著头。滑稽的是,这位大将的旗下只有一个士兵,一队军队里只有主仆两人。

    赖朝住宿的地方是座寺院,义经来到寺院的山门前面,下了马,要佣人帮他拿著盔甲。

    “有人在吗?我是源家九郎。”他大声喊著。

    守门人正觉得他很可疑,这时,土肥实平出来了。实平是相模平氏一党的首领,住在足柄郡土肥乡,上次会战时他率领了一千名士兵前来。

    “哪位?”

    “我想求见佐殿,请告诉他我是九郎。”

    (九郎?)

    土肥实平心存怀疑地进了山门,跟自己的亲弟弟──住在相模国大住郡土屋村的土屋宗远──商量。

    “别理他。”他说。

    夜幕将垂,正是“逢魔之刻”,很容易有魔物跳梁,最好别理会来历可疑的人物。

    “他说得对!”

    有人大声附和。此人住在相模国大住郡冈崎村,乃号称恶四郎的冈崎义实。

    “对世人不能太大意。”

    由于赖朝的胜利,附近的放逐者或跑江湖的人,都为了获得某些利益而跑来找他。

    “他可能也跟那些人是同类。”冈崎义实大声说道。

    结果,他们没有帮义经传报。

    义经在路上继续等著,直到太阳下山了仍毫无音讯。

    “怎么这么慢?”

    伊势三郎重复嘟哝著,最后终于不敢再开口。义经看著灯火升起,表情已经难过得想哭。

    “三郎,我哥哥不认识我。”

    赖朝从来没见过义经,义经以前在奥州多次写信向赖朝表明身分,可是,不知道是否顾虑著放逐者的窘况,赖朝从来没有回信给他。

    伊势三郎义盛也开始担心起来。听说赖朝是个很有人情味且充满信心的人,也是个处事毅然绝然,自尊心很强,严守上下分际的人。若是这样,出于常磐这种低下人物的义经,赖朝不可能承认他是弟弟。

    “主人,这下子没办法了,我们干脆回去吧!”

    “不要!”

    感情丰富的义经脸色已经变了。

    “三郎,你不想等吗?”

    “岂有此理!”

    “如果你不想等,就回旅馆去。我要在这里等到天亮。”

    ※※※

    这时候,在寺里吃完晚餐的赖朝,从左右口中知道了门前年轻人的事情。

    (或者……)

    赖朝歪著头想了一下。

    “他长得甚么样子?”

    “年纪约在二十岁上下,是个小兵,不过,在灯火照映下的模样非常清秀,看来不像是普通的下级武士。”

    “是奥州的九郎吧?”赖朝当场说道。

    他本来就是个直觉敏锐的男人,而现在内心某处,也期望著这个幺弟到来。赖朝此刻的心情十分需要族人支援。与平家的战斗不流血而获胜了,从此确立了骏河、甲斐以东的势力范围,可是,身为总盟主的赖朝却没有家族。拥戴他的北条、千叶、三浦这三家以下的关东大小族,全都以家族为单位来参加赖朝的反政府行动,今晚,正是全族人一起庆祝胜利的时候,可是,赖朝身边却有孤独放逐者的阴影。他虽然拥有尊贵的血统,事实上却只是北条氏的女婿,无法脱离外援的人。

    (有没有我的兄弟来呢?)

    他不断想著这件事情。哥哥已经死了,同母(热田大宫司的女儿)的弟弟希义还在,可是被放逐到遥远的土佐,在地理上根本不可能来参军(附带一提,希义在土佐听到赖政、赖朝的起义后,遂在地方上展开叛乱活动,可是却被附近的平家打败,自杀身亡)。

    剩下的都是同父异母的弟弟。首先是亡父义朝与远州池田宿的妓女所生的范赖,他已经被自己派出去办事了。另外就是常磐生的三个弟弟,可是其中两人已经当了僧侣(全成、圆成),属于尘世之外的人;只有逃到奥州的九郎义经,让赖朝在内心期待著。

    “在路上那个人一定是九郎义经,虽然他母亲只是个女佣人。”他强调著。

    如果不明确指出这一点,诸将领会不当的尊崇义经,秩序就会乱掉……赖朝继续说道:

    “不过,他确实是我亡父(义朝)的孩子,是我的庶弟。请勿怠慢他,带他到这里来。”

    他命令土肥实平。

    赖朝的话一传开,军营突然沸腾起来。当时还没有戏剧,活生生的现实为人们创造了戏剧的效果。任何人都想亲眼目睹这场戏剧性的邂逅,亲耳聆听,流泪哭泣,亲口转告故乡亲友这戏剧性的相逢。因此,不少小兵都聚集在军营门前想看一眼义经,更期望能亲眼看到兄弟相会的场面。

    “啊,源家的过去真令人怀念啊!”相模三浦的党人喊著。

    他们对于历代源氏的英雄故事或家系传说十分了解,因为三浦党的老盟主三浦大介义明,曾不断对年轻人重复这些故事。义明已经八十九岁了,这次赖朝举兵他最早响应,自己派一小队当牺牲品去围衣笠城,结果全都战死。老人事前曾说:

    “当今称武者为武士,可是,将射箭之道教给坂东人的,是源家中兴之祖八幡太郎义家殿下。射箭的方法、骑马的功夫、军队列阵的方式,全都是义家殿下留下来的。我们不可以忘记源家的恩惠。”

    他常常这么告诫族人。

    这老人是坂东的活字典,三浦党人从他口中知道了一百多年前的往事:八幡太郎义家远征奥州时,其弟新罗三郎义光也想随他出征,朝廷却不允许,于是他弃官追随其兄义家,两人在军队中戏剧性的重逢。义明将这件事叙述得有如一场历史剧。

    “过去真令人怀念啊!”

    三浦党人到处说著从老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带给人们对于赖朝、义经这两人的邂逅一种戏剧性的感动。

    ※※※

    义经被带进军营,来到院子里。院子里张著布幔。义经正想坐在楼梯下面时,头上响起赖朝的声音:

    “上来!上来!”

    那声音充满了怀念与喜悦。义经上了楼梯。

    赖朝在屋里木板地上放了一张垫子,垫上还铺了一张毛皮。可是,他一看到义经的表情,就马上拿掉毛皮,为弟弟安顿了一个位子。义经感动得低头拭泪。

    后世认为在人前流泪很娘娘腔,可是,这个时代的人常常哭泣。赖朝一直凝视著初次见面的弟弟的脸,想寻找与亡父相似的轮廓,然而,他双眼已经充满了泪水,视线模糊难辨。义经也抬头看著赖朝。赖朝想看清义经哭泣的脸,但自己却泪眼朦胧得无法抬起脸来了。

    两人都没有寒暄问好,只是彼此凝视著,哭泣著,无言以对。这情景令站在旁边的人非常感动。大家似乎都在等待这一幕而同声哭泣著,冈崎义实发出了马嘶般的声音,好像在主导大家,众人哭得惊天动地。连哭都要如此壮烈,可说是坂东武者展现心志的方式吧!

    待义经退下走出军营门口,要回到自己住宿的地方时,武者和佣人挤满了附近的路,看著走下石梯的义经,并大声喧嚷著。土肥实平、冈崎义实这些坂东铁铮铮的大农主,像奴隶似的亲自拿火把在前面引导,照亮义经脚下的路。

    “御曹司!御曹司!”人们互相喊叫著。

    所谓曹司,指的是宫廷里的官人或女官的房间。“御曹司”就是指住在贵族子弟房间的人,是九郎义经的通称。由于没有可供称呼的官职,这个意外的称呼就成为他的尊称。

    年轻人下了石梯,他矮小清秀的模样更具戏剧性,使人们更加感动。在如此戏剧性的场面下,他也自然的变成一个戏剧性的演员,使人们更加兴奋激动。义经已经牵了马要徒步上路了,可是,坂东各乡的有名人物,不知道是不是想多看义经一眼,竟然纷纷推开群众,来到义经面前,单膝下跪,跟义经寒暄:

    “我是住在某国某郡某邑的人,是某人的儿子,我叫某某。”

    因此,他的周围越来越拥挤,连畠山重忠、熊谷直实这些住在远处营地的人,听到传言后也策马来到,在路上行礼。

    “我是……”

    重忠正想报上自己的名字,义经也许认出他身上关东武将的盔甲颜色,马上说道:

    “啊!你是不是在擅长弓箭的坂东武者中,那个声名远播的畠山庄司重忠殿下?”

    这句话使重忠感动得几乎停止呼吸。义经不是在耍手段,他是很自然的脱口而出。他在奥州时,就记住了关八州主要武士的家系、弓箭技术优劣、个性癖好等等。

    “上次的会战中,听说您是打头阵的。”

    他还知道这件事情。他似乎天生就具有某种能力,可以笼络武将的心。

    当他面对熊谷次郎直实时,他老实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我在奥州就听说你射箭的名声了,奥州人都以熊谷殿下为猛将的模范。”

    坂东武者爱慕声名,几乎已到病态的程度,这句话不知会让他们易感的心有多大震撼。

    赖朝此时正要进入寝室,可是,从路上不断传来吵杂声,使他感到很不愉快。他很清楚这些吵杂声代表的意义。

    “九郎似乎很有人缘。”

    他对从放逐时就跟在身边的画匠判官代邦通叨念著。邦通内心也对此事感到惊讶。奥州来的逃亡者,才第一次出现在赖朝麾下的将士面前,就吸引了所有将士的眼光,这是怎么回事呢?

    “佛身后的光圈,只有佛才有。而在下界,我觉得也有人身上有那种光圈,天生就会在人群中引人注意。”

    他这样说本来是想迎合赖朝,称赞他弟弟受欢迎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不料反而使赖朝不高兴。

    “你说九郎是这样的人吗?”

    如果是这样,义经将是赖朝脑海里的统一事业中最大的障碍吧?这次起义会成功,首先归功于赖朝的血统跟个性、能力,再加上为了赖朝而赌上全族兴亡的北条氏等人献身战斗,才能成就这次的成功。而义经随后才来,却获得各将领的拥戴,日后若以义经为中心组成势力集团,可就不能轻松以对了。

    “判官代!”赖朝开口了。

    判官代邦通最会拍马屁,一看到赖朝满脸不高兴,他马上就懂了。在赖朝说话前,他笑著抢先说:

    “嘿!嘿!嘿!殿下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您衷心欢迎弟弟前来的样子,将使人感到您人格高尚,对您景仰不已。可是,下官多疑,我想,您是否应该多加小心呢?说不定御曹司的行为,将会使关东大将变成两个人。”

    “住口!”

    赖朝小声斥责他轻浮的话语,可是,他的表情却令邦通感觉到,赖朝似乎对自己说的话也颇有同感。

    “嘿!嘿!京都人可不能说话这么轻浮啊!”

    “你小心点才好,九郎是我无以取代的弟弟。”

    “是的。”

    邦通拍著额头,深深的点头。当然双方说的都不是真心话。

    3

    赖朝回到根据地镰仓,准备讨伐还不肯屈服的常陆佐竹氏的两三个豪族。

    “先镇压关东。”

    赖朝对左右说过好几次这个方针。义经也听过好几次了。若以这位年轻人的战略来看,这是很难理解的想法。不是应该先毁灭京都的平家吗?打倒平家后,关东的平家势力就会自然的消失了。

    “为甚么不去京都?”

    回到镰仓几天后,他曾经鼓起勇气问赖朝。赖朝露出不愉快的表情。若是幕僚对自己的政策有疑问,那倒还无所谓,可是,这个年轻人只不过是自己的同父兄弟,竟然怀疑自己的政策,这算甚么!

    “我有我的想法。”

    赖朝不愿意多说。对赖朝来讲,他想先在关东建立王国,让关东像奥州一样独立,从不合理的朝廷统治下的律令国家中独立出来,创造出另一种土地所有权体系。关东的地主就是因为有这方面的期望,所以才会拥立赖朝为盟主。赖朝必须回应拥护者的期望。

    可是,义经的思考逻辑跟赖朝差异太大了,他无法理解赖朝,他的想法都是很情绪化的:

    (要报亡父之仇,不是应该放下一切吗?)

    从这一点来看,他从牛若时代至今真是毫无进步,只单纯的以报仇来看源、平的关系,而他终生都是这么幼稚的看法。

    义经周围变得比较热闹了。不久,奥州的佐藤兄弟赶到,武藏房弁庆也从京都前来,加入他的部下行列中。

    弁庆事先就在京都听说赖朝举旗起义之事。

    (恐怕那位官人也从奥州来参军了吧!)

    他这么一想,于是穿上旅行服装,扛著长柄大刀,奔驰在东海道上。一进入镰仓,只见道路建造完备,到处都在盖新房子,武士、商人往来络绎不绝,十分热闹,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赖朝是不是要在这里建造新都呢?)

    弁庆这么想著。镰仓是个三面环山的要塞,另一面向海。若站在海边,就会看到整个镰仓的地形犹如炉灶,“镰仓”这奇妙的地名,不知道是否因此而来。此地看来很狭窄,群山间有许多山谷(山麓),谷中建有关东豪族的新房。山谷的数量听说有五十多个。

    (九郎殿下的房子在哪座山谷中呢?)

    他询问往来于路上的武士,没有人知道。再问其他武士时,有人告诉他:

    “你弄错了!九郎殿下还没有自己的府邸。”

    也就是说,义经还是赖朝的寄宿者。

    (赖朝太吝啬了!)

    他想。

    义经没有自己的府邸,就证明赖朝还没送他足以维持府邸的庄园。赖朝已经处置了在关东的平家党徒,应该将他们的财产都分给有功劳的人才对。

    (那位九郎殿下没有得到奖赏吗?)

    弁庆感到意外,又拦住一个在路边的武士,询问赖朝如何论功行赏。

    ──大家都很满意。

    那人这样回答。仔细一问,才知道赖朝对平家党徒都很宽大,几乎没有没收他们的土地。

    “只要有悔意,就原谅他。”

    这似乎是他的方针,因此,战胜后,赖朝得到的土地少得惊人。可能已没有多馀的可分给义经。

    (可是,这太可怜了!)

    弁庆走在路上想著。他同情赖朝,本来赖朝就没有足以掌控的土地,他以放逐者的身分起家,很多事都必须顺各地豪族之意,就连面对敌人,也无法像个胜利者般采取刻薄激烈的处罚,抢走敌人的一切。

    义经很高兴弁庆的到来。

    弁庆虽然拥有坂东各豪杰所不及的大力气,可是,对不谙世故的义经而言,这位落魄僧兵的练达,令他觉得有如一针强心剂。

    事实上,义经一点也不了解赖朝的政治。

    讨伐常陆佐竹的军令下来后,义经独自歪著头沉思:

    “我不懂!佐竹不也是源氏一族吗?”

    的确,百年前,佐竹氏是新罗三郎义光的儿子义业,在常陆国久慈郡佐竹乡立脚后,渐渐扩展而成的势力,最后终于成为关东东北角的大族。在源氏之中,他们可算是古族。

    (源氏要打源氏吗?)

    这个年轻人似乎不了解其中缘由。

    就弁庆来看,义经的头脑中,似乎把源氏和平家斩钉截铁的分成两边,平家就是敌人,源氏就是令人无限怀念的家族。他似乎就是以这样的概念看世界。

    (他当然不懂!)

    弁庆觉得有点好笑,也很怜悯他的幼稚,为他的前途感到忧心。这个世界,是以彼此的利害关系在行动,而非靠情绪左右。弁庆企图如此说服他。

    佐竹氏虽然是源氏,却接受平家政权的礼遇与庇护,佐竹家当家的还升到跟已故源义朝一样的官位,赖朝举兵时他说:

    “只不过是义朝的儿子嘛!”

    就因为一样是源氏,反而不尊敬赖朝,不肯成为战友。

    赖朝有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都要打败佐竹,是因为想取得对方的广大土地。如果能拿到佐竹的领地,就可以确保关东新政权的财源。

    “可是,不都一样是源氏吗?”

    义经还是不懂。

    弁庆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能让他了解。

    “虽然说源、平是对立的……”

    弁庆不得不反驳他,要他不可以用一分为二的方式来看世界。简单来说,赖朝最初举兵时,当他后盾的是岳父北条时政,北条的家系渊源就是平氏。提供最多军源给赖朝的上总介广常也是平氏,当赖朝先锋部队的畠山重忠,自桓武天皇以来也都是平氏的家系,甚至可以说,拥护赖朝的就是关东平氏。赖朝要讨伐常陆源氏的佐竹氏,只是想要抢夺领地而已。一切都是以利害关系来行动,用政略来保护自己,制服对方。

    4

    赖朝率领大军从镰仓出发,前往常陆。义经在军中没有任务,却仍跟著军队而行。

    ──御曹司真寒酸啊!

    人们暗暗窃笑,也有人觉得他可怜。赖朝率领的是关东的大名、小名,可是义经的家臣中,在家乡有领地的只有奥州的佐藤继信、忠信兄弟,其他的过去不是强盗就是僧兵,全是浪迹各国的流浪汉,连一个出名的人都没有。只有他们骑的马引人注目,因为每匹马都是坂东马无法匹敌的奥州骏马,从马蹄踩在地上的声音,就听得出跟其他的马不一样。

    在这场战役中,义经没有被要求担负任何任务。

    (我想看看哥哥的战术。)

    这是义经的期待。这场战役只要达到这个目的,他就满足了。

    但是,却出现了令人意外的战争。

    赖朝在这一年(治承四年)十一月四日进入常陆的国府(现在的茨城县石冈市),在当地扎营。那一晚,他召集各耆老召开军事会议,结果决定用诱骗战术。

    “这会顺利吗?”赖朝在席上小声地说。

    “当然,万无一失啦!”

    赞成这个计策的人,是赖朝军中最大的豪族上总介广常。广常跟敌人佐竹义昌是亲戚关系。

    “我说的话,义昌绝对会相信的。”

    他的计策就是由广常派出使者,诱请义昌来到城外,然后于国府郊外通往霞关浦的恋濑川桥上杀死他。那座桥叫做大矢桥。

    佐竹义昌率领大军,来到恋濑川对岸。按照约定,上总介广常独自一人在桥上等他。

    不久,佐竹义昌也一个人来到桥中央,两人对视著。

    “常陆介(佐竹义昌)啊!”

    赖朝的使者广常笑脸相迎,想松懈对方的警戒。

    “佐殿(赖朝)说,佐竹也是源氏的同族,他希望同族和睦相处。佐殿现在征服了关东,在富士川打败了平家,您如果再违抗他,对佐竹家没有好处。佐殿性情温和,他希望能跟你和睦相处。我没骗你,这是佐殿亲笔写给你的信。”

    广常在自己盔甲边摸索,拿出了一封信,伸出手想交给义昌,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信却掉了,佐竹义昌不得已只好弯下身捡。

    就在佐竹当家弯著腰那一刹那,广常以类似牛只交尾的姿势压在佐竹当家的背上,抽出短刀,插入义昌右腋盔甲的缝隙中。他用力刺了二、三次,义昌终于倒下了,还没断气前,广常就砍下了他的头。

    “哇!”赖朝军队大声欢呼。

    对岸的佐竹军队对事情的意外发展大感惊讶,连忙箭射正在逃跑的广常,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对岸还有赖朝的大军,没有将领无法会战,不得已只好全军撤退,进入义昌长子佐竹秀义所在的金砂城。

    (这就是哥哥的会战吗?)

    一直看著这情景的义经,受到几乎使脸孔失去血色般的冲击。对义经而言,这不叫会战。

    义经在奥州时,听过奥州实际发生过的会战老故事,也曾有僧侣读唐朝的故事给他听,虽然都经过相当程度的修饰,可是也和眼前的景况完全不同。对义经来讲,会战必须是最美的,双方会尊重彼此的名誉,以震撼天地堂堂正正的精神,较量彼此的勇气与能力。义经对这样的美感,带有几乎类似信仰的心情。他甚至觉得,拥有比敌人更多的军队人数,都是很卑鄙的,会破坏掉这份美感。如果能让他指挥军队,他一定会要求只带一小部份士兵,去攻破敌人的大军吧!

    (这不对!)

    他这么认为。可是,哥哥和他的坂东部下,却厚颜无耻地这样做。

    “武藏房,你认为如何?”

    义经在马上询问弁庆。但弁庆表情怪异,保持沉默,并不回头看义经,一句话也没说。这一点,他跟义经其实看法相同。不只是弁庆,就连叡山僧兵的会战观点也是如此。对武士而言,由于会战不会造成直接的利害得失,所以要注重美感,这是一般的观念。

    “那样行吗?”

    “既然是佐殿深思熟虑想出来的,我们就甚么都不要讲。”弁庆小声地说。

    ※※※

    赖朝于十一月初结束讨伐常陆,就在该返回镰仓的十一月十日,他来到了武藏的葛西清重家中。

    “葛西殿下,这位是我的弟弟九郎义经。”

    赖朝把站在屋檐下的义经介绍给主人。

    葛西清重是葛饰的地方豪族,他聪明机灵,很早就看出平家的前途,于是接受赖朝举兵的邀请,最快表明要加入阵容,使赖朝十分高兴。他也参与讨伐佐竹,在军队中像奴婢似的服侍赖朝。

    ──他是最忠心的人。

    他还获得这样的赞美。赖朝似乎遇到这种人就毫无办法。在从常陆到武藏的路上,还慷慨的给他这样的赏赐:

    “把丸子庄送给葛西殿下吧!”

    丸子庄在荏原附近,乃位于多摩川两岸的广大肥美田地。清重非常高兴,于是邀请赖朝住进自己家。

    “啊!奥州那位!”

    葛西清重撇了一眼义经,只说了这几个字就不再讲话。

    对清重而言,赖朝最重要。他把自己的一个女人带到赖朝面前,她美丽的姿色令赖朝目不转睛。

    “她是谁?”

    “是下总附近的妓女,在我们乡下没甚么好玩的,她就任你处置吧!”他意味深长的笑著。

    女人已经在赖朝面前摆好食物餐具,要服侍他进餐,当晚,她就在赖朝被褥中陪宿。

    第二天,赖朝高兴的起床,偷偷询问早上前来请安的清重:

    “这女人叫甚么名字?”

    清重膝行前进,说了一些“您这么喜欢她是我的荣幸”之类的话,然后正式禀告:

    “她是我的妻子。”

    葛西清重这种对主人忠心的行为,在军中其他人眼里,也感到怪异吧?赖朝政权的正式纪录《吾妻镜》专诚记载如下:

    清重令妻子服侍进餐。可是他不讲出实情,只说是从别处找来的妓女。

    后来,葛西清重在赖朝之下建立了庞大的势力。历史记录者也许对于政治的微妙性,拥有超乎职位之上的兴趣吧!

    5

    同样是艳闻,义经的情况却相当不同。他在镰仓有个女人。

    她是冈崎义实的妹妹,名叫舞。义经从黄濑川回来后没多久,被冈崎义实邀请到家里,认识了她。后来,有好几个晚上,他都偷偷跑去与舞相会。她是个手臂小巧、腰肢纤细的女人,由于都是在昏暗中见面,所以不太清楚她的长相。她十分沉默,甚至让人怀疑她是个哑巴。义经一敲窗户,窗缝中就会传出很小的声音说:

    “来了!”

    迎接义经进去之后,就任义经摆弄。

    她哥哥很快发现,义经常常来这座山谷里的府邸。但他对仆人和婢女说:

    “别管他们,如果是敌人就不行,但他是镰仓殿下的御曹司,以后应该会很好吧!如果还生了孩子,那就更好了。”

    义经从常陆回来后,镰仓已经盖上一层雪。他踏著雪地偷偷前来,一敲窗户,却出来了另一个女人,是他曾经见过的婢女。义经正要脱掉蓑衣,拍掉身上的雪花,婢女却出手阻止,表情十分严肃的要义经以后别再来了。

    “怎么回事?”

    他不觉拉高声音。黑暗中有人在走动,然后听到一声声尖锐的哭声。是舞吧?

    “让我过去。”

    “主人会骂的!”

    婢女挡住去路。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舞的哥哥冈崎义实突然改变态度,据说,就算拿弓箭相逼,还是会拒绝让义经来这里。舞最近也会被送回家乡。

    “出了甚么事情吗?”

    “我不知道。”婢女说。

    义经从屋边平台下来,再度穿上蓑衣,踏著后院的积雪,出了围墙小门。婢女送他到围墙边,她似乎觉得义经很可怜,于是小声地告诉他实情:

    ──是镰仓殿下的命令。

    (不可能!)

    义经想。这是义实的借口吧?哥哥身为关东的统治者,不可能连这么一点小小的爱情都要插手。

    这一晚,陪他前去的是弁庆。在回家的路上,弁庆在前方拿著火把,好像要把小路上的雪踢开似地走著,他不经意的回头说道:

    “是对象不好吧!”

    根据弁庆的推测,如果义经私通的对象是附近农夫的女儿,或是小武士之女,那就没有问题。可是,对方是大领主冈崎义实的女儿,如果怀了义经的孩子,对赖朝来讲可就事关重大。冈崎义实就会自然的变成义经的强力外援者,就像北条氏之于赖朝一般,义经的势力说不定会突然升高。赖朝就是怕这样吧?

    “不会吧?”

    义经对弁庆牵强附会的观察感到很不快。他走在后面,对著弁庆的腰部吐出一句话:

    “说话小心点!佐殿对我来讲是哥哥,我是他的弟弟,这一点你不要忘记了!”

    (真是天真的人!就因为是兄弟,才更纠缠不清。)

    弁庆本来想这样讲,又觉得不知如何讲清楚。

    ※※※

    过年了。

    一过年就是治承五年,后来改年号为养和。这一年的七月二十日,镰仓的鹤冈八幡宫举行若宫宝殿上梁仪式,是整个镰仓的盛事。

    赖朝先前对平家举兵成功后,立刻进入镰仓,决定在此置府,除了此处地形险要之外,也因为这个地方跟源氏有很深的渊源。

    在这里建造都市,首先要先在鹤冈盖一座供奉源氏氏神的八幡宫,作为关八州的镇护神。赖朝邀请放逐时善待自己的伊豆山权现住僧专光房良暹担任别当。目前工程的进度,已经可以在若宫宝殿上梁了。

    当天,赖朝在神社东方搭了临时小屋,以便观礼。义经以族人的身分,跟在赖朝身后。大小家臣则在小屋南北候传。

    仪式开始了,赖朝赐马给受命建造的工头。两位工人俯伏在小屋前的白砂石地上。要赐给他们的两匹马就系在神社前方一角,必须有人去把马牵来。

    “九郎,去牵马来。”

    赖朝那厚而优美的嘴唇,吐出了任何人恐怕都不会相信的话。

    “啊?”

    义经歪著头,不解的看著赖朝。赖朝两眼深沉,看不出他真正的用意。

    “我叫你去牵马来。”赖朝再度说道。

    义经仍怀疑自己听错了,没有照办。帮工人牵马这种卑微的工作,应该不是源家族人该做的事情。

    赖朝眼中开始出现厌恶与愤怒,好像要爆炸似的。他说:

    “你在犹豫甚么?”

    “抱歉!这牵马的工作……”

    “你不满意吗?”

    赖朝声音之大,院子里每个角落都听得见。这一句话,奠定了他计划中的镰仓政府的基础吧?

    对赖朝来讲,就像平家或藤原氏认定的一样,他不承认弟弟的存在。可以坐上源家主人宝座者,只有自己跟自己的子孙,弟弟这种旁支血脉应该只属于家臣。他用这一场戏向万人宣告这一点,并要大家了解。

    义经不得不下来院子,穿上草鞋,从养马的仆人手上拿起缰绳。同样的,在赖朝命令下,畠山重忠、佐贯广纲也做同级的工作。

    义经牵马来到工人身旁,把缰绳交给工人,然后再重复两次同样的动作。事后,镰仓府众人确定了这样的原则:

    ──他虽然是御曹司,可是跟畠山或佐贯一样,都只是镰仓殿下的家臣。

    典礼结束后,赖朝回到家中。政子对他说:

    “九郎一向都太高傲了。”

    义经的高傲不是针对赖朝,而是对赖朝的家臣。义经认为自己跟赖朝一样是源家的子孙,所以十分自负,视赖朝的家臣为自己的家臣,以跟赖朝一样高的地位来看待他们。这种态度在家臣眼中,尤其是北条政子娘家一族眼中,只觉得非常好笑。他们常常透过政子,半讥讽的向赖朝抱怨。

    ──有机会我会让他了解的。

    赖朝这么回答。今天,赖朝就找到了这么一个好机会,透过很具效果的演出,规定出义经应守的分际。

    “做得好!”政子称赞赖朝。

    对于身为女人却协助丈夫创业的政子来讲,在丈夫的成功中突然出现的义经,其实是最大的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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