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关

推荐阅读:赣第德曼殊斐尔小说集涡堤孩永井荷风异国放浪记夏目漱石浮世与病榻日本侘寂德川时代的文艺与社会“意气”的构造西方文学史十二讲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16小说网 www.16shu.com,最快更新镰仓战神源义经最新章节!

    1

    九郎持续过著孤独的生活,在路上,为了获得食物和住宿处,他帮农家做粗活,在乡下武士的牧场上到处奔走工作,每天都辛苦度日。

    这个年轻人有自己的禁忌:连讲梦话都不能泄漏自己是源义朝的遗孤,否则供他住宿的主人不是打死他,就是把他抓起来送去目代馆【注:平安、镰仓时代担任地方诸国政务的代官】,不管怎么样他都会没命。

    没有身分,他只是个流浪儿,不管受雇于谁家,都可以在泥巴地上捧著碗吃东西;给他一团稻草,他就可以窝在仓库一角,像潮虫般弓起身子忍耐著寒冷而睡。

    (不过……)

    年轻人想,坂东原野原来这么宽广!天高地远,让人看不到彩霞的尽头。

    他生长于仿佛手制盆景般的京都盆地,从没想过世上有这么宽广的原野。

    坂东可说是王权可及的最北极限。

    “东国”这两个字的语感,在古代似乎是鬼魂栖息之地的感觉。可是,在年轻人踏进关八州的这个时代,则已经成为武士这新阶级的天地了。

    再次重申,当时的武士和后世的定义不同,他们类似大农场或大牧场主人。

    那时,东国的农业技术十分进步。

    九郎出生以前,将水引到远处平地灌溉形成水田的技术尚未出现,只能将山谷间的平地当成水田耕作。可是,半世纪以来,灌溉技术发达,平地陆续开垦为良田,关东平野有一半以上都变成田地。

    因此,开垦地的地主(武士)急速坐大,人口也大量增加。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住在荒蛮关东的武士国,开始跃上历史的舞台。

    九郎必须前往奥州。

    他在关东各村落中流浪,持续北进,终于进入那须山区中喷火的区域了。

    那须位于关东东北角。越过国境,就是白河关,已经不在王权管辖范围之内。白河关的另一边,展开著一片宽广渺茫的奥州蛮荒之地。那须可说是本土的尽头。

    那须也是火山与牧草之地。大和朝廷的时代,还被称为“那须国”。

    景行帝在世时,日本各地盛行征服边境,当时那须国有个势力强大的蛮王,因为归顺大和朝廷,所以被任命为那须国造。这位国造不知道为何会使用唐的年号,也不知道属于哪类人种。

    到了九郎这时代,那须只不过是下野国的一个郡而已。从事开垦荒地,推展畜牧、农业的事业主(开发地主)中,最强大的七家称为“那须七党”,其中又以那须家势力最大。

    (去那一家吧!)

    年轻人想。

    他穿过森林,渡过河流,一心一意往那须家走去。那须氏现在也受平家保护,可是以前属于源氏势力,曾向年轻人的亡父献上名册,隶属于其下。

    (若是个足以信赖的人,我就要向他表明身分。)

    ※※※

    那须家的主人是个叫资高的老者。武士通常子嗣众多,如此有利于开垦及战斗,使家势更加强盛。资高有十二个儿子,依照关东武士的惯例,兄弟感情绝对不会和睦。特别是那须家,第十一个儿子与市就面临孤立的局面。

    十二个儿子的母亲都是不同的女人,然而,与市之母是那须家牧场下人所生,跟其他儿子的母亲比起来,身分就低了很多,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缘故,与市受到哥哥们的轻视,将他排除在外,不跟他交往。

    他的年龄和九郎义经一样,都是十六岁。他跟哥哥们都住在父亲的那须馆,可是事实上,他大部份时间都待在位于户野部落的母亲家里。

    与市善于骑马射箭。就像中世纪的蒙古人一样,骑射是坂东村落贵族日常生活的一环──策马在原野、山中奔驰,看到走兽就追赶过去,从马上射箭狩猎。

    这是个秋深的日子。

    整天在山野中奔驰的与市觉得口渴,便策马来到放牧场中有泉水之处。

    长著樰树的悬崖下,涌出一股清泉。与市操纵著马缰,正要走下悬崖,突然发现清泉旁蹲著一个旅行者,头上戴著小冠。

    “小冠的!”与市坐在马上用关东话问著:“是谁准你在这里喝泉水的?”

    “这泉水还有主人吗?”九郎惊讶地抬起头,用京都话反问。

    “有,这是那须家的东西。”

    与市边说边下马,可是并没有赶走年轻人,而任他捧起水来喝。

    (这水又不会减少,坂东人真小气!)

    年轻人这么想。

    可是,一喝完水,跟那须家十一男与市宗高谈过话后,他就了解个中缘由了。

    坂东常常因为土地而动刀抡枪吵架,就连亲戚间,也会发生暗杀或大规模战斗。

    在新兴土地上,田地因为“开发”而不断扩展,再加上人口增加,区分土地的工作进行得十分详细。

    然而,是由长子或父亲指定的孩子来继承土地呢?这类的继承习惯还没有确立,所以兄弟间很容易发生纷争。

    “一所悬命”这句后世通用的话,就是源自坂东,乃为了保护自己的土地而拼上性命之意。

    根据那须与市宗高所说,这座牧场是那须家的财产。邻接地虽然是别人家的,可是对方的牧场没有出水的清泉,所以他们的佣人常常会牵著牧马到此喝水,为了赶走他们,不知道甚么时候开始,那须家便声称:

    ──这泉水是我们的。

    “如果是那一家的佣人,我早就用这支箭把他的脑袋射下来了。”

    与市说著抽出背后的箭给九郎看。

    箭头大得吓人,大概有凿子大小,而且他的弓是西国所没有的强弓,绝对有五个人的拉力。最令人感到恐怖的,则是坂东人强烈的斗争心。

    (如果在战争中用上他们这股剽悍的话,肯定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打倒京都平家或西国武士了。)

    九郎这么想著。眼前的与市脸上浮现出善意的微笑。

    “你从哪里来的?”与市问。

    九郎老实回答。他说自己在京都出生,于鞍马寺长大,从寺里逃走后走过许多地方,正要前去奥州。不过,没提到他的身分。

    “你是谁家的孩子?”

    与市看年轻人的穿著打扮,虽然风尘仆仆,可是仍戴著武士乌帽子,腰上佩著太刀,可见他一定是小武士家的孩子或部下。不过,他的衣服还真破旧!

    “我父亲被杀死了。”年轻人只是这么说。

    “你今晚有地方住吗?”

    九郎连食物都还没有著落呢!他到现在还空著肚子,在这里喝水就是想止一下饥饿。

    “请给我工作。”他向与市提出要求。

    “可是,收获期已经结束了。”

    进入农闲期后,就不需要雇用别人工作了。

    “九郎,你来!”

    与市上了马,让马脚刨著地,俯瞰著年轻人。他是个热心肠的男子,准备拜托母亲收留九郎。据他所说,父亲的住处从来不收留来历不明的旅行者住宿,因为外地人常常引来强盗。

    “今年春天,听说住在下总葛饰的深栖陵助家的小冠者,放火烧了房子后逃走了。据说那个小冠者自称是源家的公子。”

    与市穿过已经转红的落叶树林,用明朗的声音说著。鸟啼声很吵,若不大声说话,声音就会被掩盖住。

    九郎默默的数著落叶,与市不会发现自己口中的小冠者就是他吧?

    “对了,”与市从马上往下看,说道:“对我说话要客气一点。我是不在乎,可是,我母亲就很啰唆。母亲虽然出身卑贱,可是她很自豪生了那须家的孩子。如果旅行者对我说话粗卤,母亲会很悲伤。”

    与市在马上拉弓瞄准树梢,漫不经心似的说著。

    “你是旅行者,所以不知道,在这一带,一提到那须,就等于是京都的王。我就是那须家的公子。”

    短弦咻地一声,箭已飞过头顶,射中一只苍鹰的翅膀掉了下来。

    (真厉害!)

    九郎不禁惊讶于他的神技。

    “去帮我捡来!”与市命令他。

    九郎跑了过去,老鹰虽然被射中翅膀,还是在地上挣扎著。九郎敏捷的压住它的头和爪子,拿给在马上的与市。

    “你帮我拿著!”

    于是,九郎自然的变成与市的随从了。可是,他心中的激动还未平息,他心想,真是了不起的技术啊!将来举兵的时候,若手下有这么强的弓箭手,一个人就可射中二、三百个平家武士。

    “你的名字怎么写?”他是为将来而问的。

    “你要说──请问你的名字怎么写?”

    “……”

    九郎沉默著。这个年轻人没有虚伪做作的能力,如果不想演戏,就连为一时方便而作假的心机都没有。他缺乏在政治上所需要的敏锐性。

    可是,与市跟九郎的性格多少有点相似。说完那句话后,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很快就从马上跳了下来,捡起一根枯枝,在黑色火山灰的地面上,用假名写下自己的名字。

    九郎很惊讶,他虽然听说坂东武者都没有读书,可是,看来连身手这么敏捷的与市,也不会写汉字。

    “我是说,汉字怎么写?”

    “我不会写。你会这么问,表示你懂汉字了?”

    “多少懂一点。”

    “不愧是京都人。我也该开始跟人交往,学写自己的名字了。”

    他的名字正确的写法应该是“余一”吧?因为他是“十”多出来的第一个孩子。可是,他出名了之后,人们就把他的名字写成“与市”。

    “就是这里!”

    在离树林有段距离的房子前,与市系上马。那是栋茅草盖顶的简陋房子。与市的父亲那须资高,就是来到这贫贱之家行妻问之礼【注:男到女家的婚姻方式,女方仍住在自己家,男方可自由来去】吧!

    九郎见到与市的母亲,她的年龄约三十二、三岁,拥有坂东人难得一见的白皙皮肤,手脚也没坂东人那么粗大。她的名字似乎叫花井。

    (很像我母亲常磐。)

    他突然这么想。

    那须家这位花井的境遇,可能跟常磐很类似吧?当九郎这么想的时候,花井那很有京都人风味的细长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著九郎的脸。

    他们没有让九郎睡在泥地上,而是招待他睡木板地,还给了他一间房间,寝具旁并放著一张矮桌子。

    与市宗高回那须家后,九郎就留宿在此。

    第二天,与市回来了。

    “冬天就快来了!”与市说。

    在奥州,此时冬天已经来临了。与市希望九郎住下来,等春天到来再说。

    “我母亲也要我劝你留下来。”

    九郎没有异议,对这位年轻人来讲,不管在奥州或那须,只要有个可以让他的肉体长大成人的地方就可以了。大概自古以来,很少有人那么期待自己长大吧?长大后就要向平家报仇,这是这个小冠者唯一的愿望。

    “我想跟你学射箭。”九郎说。

    与市十分高兴地接受了这项要求,当天便开始教他。

    “晴天和阴天的射箭法不同。”

    一个连汉字都不会写的男子,一搭上弓箭却解说得头头是道。九郎也学了骑射法。可是,他射箭的天分似乎不如他熟习的刀术,因为他身材较矮小,无法拉起大弓,臂力又比他人小,不能拉开射程很远的强弩。

    十几天后的某个夜晚,与市的母亲请九郎坐上座垫,犹豫一番后问道:

    “你是不是源家的九郎殿下?”

    花井曾风闻下总深栖馆发生的事。

    (会不会是那位九郎殿下呢?)

    九郎一到来,花井就如此怀疑。

    花井见过九郎的亡父三次,他是个皮肤黝黑、额头窄小、眼神锐利的男人,仔细看去似乎有点神似九郎,可是又不太像。九郎皮肤白,骨架细,恐怕是像母亲吧?

    (不是他吗?)

    她有点失望。可是,就在她灰心之际,突然发现九郎露出一个很像义朝的表情,她又仿佛发现一丝曙光,于是决定孤注一掷,询问九郎本人。

    九郎保持沉默。

    “如果你是那位九郎殿下,他日必定会想报仇吧?我相信你一定会的。到那时候,请带我们家的与市加入你的军队,这是一个母亲对你的请求。”

    “为甚么?”

    “他是那须的第十一子,在家里不会有前途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是第十一个孩子,娘家又没有势力,当然不可能会分得土地,成家立业。

    将来长子继承家产,几个哥哥分家,长子会成为被官【注:直属诸侯的下级武士】,与市就会成为兄长的家臣部下,一辈子看兄长脸色过活。

    “那太悲哀了!”花井说。

    与市将来若要有前途,就只有处于乱世,例如源氏抬头,推翻平家,发生天地倒转般的革命,与市就可以借机成家立业。十位哥哥们自然会遵惯例为平家拼命,若要一赌自己的命运,与市就必须帮助源氏。如果源氏有幸得到天下,哥哥们将会被放逐,与市就可继承那须家。

    这是花井要与市参与的一场跟身分不符的赌博。事实上,这场赌博与市赢了。他所有的哥哥都帮助平家,只有与市参加源氏军队,结果与市继承了那须家,正如他母亲所期望的。

    九郎甚么都没说,可是,他听到这番话绝对没有任何不愉快。

    ──有人认为我的血缘这么有价值吗?

    九郎义经感到高兴。他继承自义朝的血缘,正是将来革命的唯一资产,但住在东国的人们过于冷淡,正使他开始有点绝望。

    但是,意外发生了,不,也可说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那须家的长兄太郎光高,由于生母是下野豪族小山大椽政光之妹,所以在那须家拥有最大的势力。次男是次郎泰高,接著是三郎干高、四郎久高、五郎之高、六郎实高、七郎满高、八郎义高、九郎朝高、十郎为高。一日,众兄弟发现十一男的生母家,住著一个可疑的旅行者。

    他们调查一番后,发现很可能是放火烧掉下总葛饰深栖馆的流浪儿。

    “把他杀了,将他的头挂在街上,让路过旅人都有个警惕吧!”次男和三男对长兄这么说。

    按照武门的习俗,他们发誓要效忠未来将成为本家长者的长兄。只要能取悦长兄,就算要杀掉排行十一的弟弟,他们也毫不犹豫。

    “等一下!”

    长兄太郎光高深谋远虑,他犹豫著是否要赶尽杀绝。如此一来,对方的尸骸就跟老鼠、小偷一样没有价值;可是,如果活捉送去京都,只要对方是真正的源家遗孤,那可就价值非凡,也许平家还会赐个官位呢!

    附带一提,当时,能给东国这些草莽武士的官位,也不过是“陵助”这种最低级的官职。“陵助”就是皇陵的警卫,根本没有实际的勤务,只是个名目而已,也没有报酬。虽说有名目,可是,也只是比太郎、次郎高一点而已。然而自古以来,东国武士的子弟为了赢得这样的官位,纷纷自费前往京都,在公卿家免费服务,做他们的跑腿,从家乡送金钱五谷来贿赂公卿,过了几年后好不容易才赢得一官半职回乡。从前公卿中的藤原氏,是卖官职的仲介人,可是,近年来源氏和平家的首领成为官职仲介人,东日本的武士来京都源氏家服务,西日本的武士服侍平家,变成一种惯例。源氏没落后,东日本也附庸于平家,来平家求取官职。

    长兄太郎光高想要官位,如此便可以超越父亲,不仅能确认继承权,面对弟弟们更可以高高在上。也就是说,获得官位有很多好处,可以确立在族里、家中的地位。一切都是为了巩固地位。

    “那个小冠者,将是我赢得官位的王牌。”长兄这么想。

    他没有跟父亲资高商量。在坂东的惯例中,连父亲都对这类确认继承权的微妙问题,不敢轻忽大意。太郎光高不用那须家的兵力,他打算借用母亲娘家小山大椽政光的武力,因为他们在下野拥有比那须家更大的势力。

    小山家慷慨允诺。一切都准备好了。

    2

    就如前述,在坂东都是以血还血。

    一切都是为了争夺土地。因为在国家的法律中,并不承认新兴武士阶级的土地私有权。而且这个阶级过于年轻,没有定下私人的继承法,形成不少暧昧不明的规矩,这也是造成争斗的原因。

    姑且不论这些,就当兄弟争吵是坂东武者的通病吧!不,应该说是令坂东武者强盛的良好风气。他们由于兄弟互相打斗而锻炼出武勇,一拿起弓箭,不管面对兄弟叔侄,都能毫不留情的攻击、斩杀、砍下首级,这会更抬高他们在武界的声望,而被推上道德的最高峰。难怪京都的公卿会认为他们是“东夷”。

    从平家或藤原氏的京都式伦理来看,这是个令人难以理解的种族。

    不久,冬天到了。

    那须与市宗高随著那须五岳的落山风,在那须高原上奔驰,打猎了几天后,便在高原的一角过夜。

    整个高原上只有他单人匹马。

    他留在荒野小屋里,自己亲手起火烤肉,以强韧的牙齿咀嚼著猎物充满脂肪的身躯。对这个坂东年轻人来讲,再也没有甚么比这更快乐了。

    他铺好鹿皮,躺在火堆边睡觉。夜深了,天地一片静寂,突然,有二十几个人包围了这座荒野小屋。

    是小山的人马。

    他们受那须太郎光高之命,要把与市监禁在这栋小屋里。光高想先监禁与市,然后另派一队人马去突袭九郎。

    “他虽然是我弟弟,也不用手下留情。”光高对派去捉拿与市的人这么说。

    这队人马包围住荒野小屋,寻找闯入的机会。

    坂东男人追求名声。

    这一点跟后世的刺客不同。他们不愿对任何人隐藏自己的身分,不会把脸蒙住,一闯进门就会朗声报上名来。藉著报上姓名,希望自己的武勇事迹能传遍关八州。除了武与勇,没有其他事可获得坂东男子垂青。

    很自然的,在小屋前发生了小小的争吵:

    “我做先锋!”

    “不!是我!”

    让别人当先锋,是男人最大的耻辱。

    于是包围失去了隐秘性。

    吵杂声吵醒了睡在火堆边的与市宗高。

    (强盗吗?)

    他马上这么想。于是把弓拉到身边,箭搭在弦上,左膝立起,压低身子,拉紧弓,飞箭射出。

    箭飞了一小段距离,穿透木板,射入小山部下的柔软颈部。

    “呀!与市公子发现了!”

    人们骚动著。一个比较敏捷的人跑到后门,为了争取打头阵的名誉,踢掉门冲了进来。

    “我是小山大椽殿的部下石冢弥平次。”男人叫著冲向与市。

    与市不作声的抓住男人的手,绊住他的脚,拔出短刀,刺进他缠著腰布的腹侧,他死了!

    打斗结束了。

    当与市踏出小屋准备迎敌时,已经连个人影都没有。

    只有风。

    众人随著风一起逃走了。这也是坂东人有趣之处。捕杀与市是太郎光高的命令,可是,在自己的武名之前,这命令轻如鸿毛。既然被石冢弥平次抢走了打头阵的机会,第二个进去的武勇名声就没价值了。而且,弥平次已被杀,再炫耀武力也没甚么意思。

    因此大家不约而同地撤退。

    (是小山大椽的部下吗?)

    与市马上想到长兄光高,然后联想到九郎义经。

    (他要逮捕那个小冠者吗?)

    他这样一想,马上拉起缰绳。他的马没有被偷,证明那群人不是强盗。

    天快要亮了,他策马下了高原,进入奥州街道。一回到母亲家,就看到四周的花圃被踩得乱七八糟,门也被撞破了。

    母亲花井走了出来。

    她说,快天亮前,有十几个人包围住这里,踢坏了前后门强闯进来,目标是那个小冠者。

    “然后呢?”

    “他不在这里了。”

    小冠者敏捷得令人有点难以置信。袭击者踢坏门闯入的同时,他发挥了像猴子似的敏捷身手,冲出被袭击者打破的门,消失在破晓的黑暗中。

    “母亲,那个人真的是源家公子吗?”

    “我想是的。那个人如果运气好的话,也会带给你好运。”

    与市跳上马。

    他想著那个流浪儿,虽然射箭技术不太好,可是却有股令人疼惜的气质,让人无法弃之不顾,忍不住想要跟著他,为他出力,甚至有股以他为将帅的冲动。就像母亲花井所说的,他有大将之风。与市催马追赶,也许就是因为年轻人的这种魅力吧!

    (他说过要去奥州,那么,他一定会前往白河关。)

    与市奔驰著。

    ※※※

    他过了山顶,开始往下坡走。展现在眼前的天地就是奥州,眼下的小盆地即是白河。

    走了一段下坡路后,路面突然变得平坦,进入一个小小的台地。枞树以原生的姿态散布在芒草平原上。

    此地称为皮笼原,可以说是奥州的入口。

    与市在皮笼原找到九郎。九郎正在剥路旁的树皮生火取暖。

    “终于找到你了!”

    与市把马系在枞树上,走近九郎烧起的火堆边。

    “很抱歉,好意留你,却害你遇到这种事情。”

    “没关系!”

    九郎虽这么说,可是眼睛里已经含著泪水。在与市母子家感受到的温暖,使这年轻人泪眼盈眶。他天生就是爱撒娇吧!

    “我没跟你母亲道谢就跑了出来,请你帮我向她转达谢意。”

    “你真的是源家公子吗?如果是的话,我对你说话就得更客气点了。”

    “那你就客气点吧!”九郎只这么说。

    他能够毫不在意的讲出这句话,是因为他的贵族血统吧?

    与市一听,便把弓放在地上,退三步俯伏于地。

    九郎也不看他,只歪著头仰望北方天空。连天的山脉已经盖上白雪,闪著白银似的光。奥州已经下雪了。一想到今后的旅途,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著走到平泉。

    “公子,我没甚么可送你的。”

    与市还年轻,不会使用敬语,可是他内心充满对九郎的敬仰。他解开马缰,递给九郎。

    “请你接受。”

    “要给我吗?”

    然而九郎没有钱买粮草,他连养自己的米盐都没有。与市发现了这一点,便拍著鞍壶说:

    “绑在这里的皮袋中有钱,请你拿去用。”

    九郎点点头。不言谢,不就证明他是源氏长者之子吗?

    九郎上了马,转回原来的道路,下坡而去。

    前方已是白河关。

    京都治理的本土到此关为止,奥州山河则由此关开始。自古以来,京都人身在京城,对这个边疆的关门充满了无限浪漫想像。他们用诗心遥想这从未见过的关门,写下了数不尽的诗歌。

    与彩霞一同从京都出发

    到达白河关已是秋风萧瑟之时

    这首诗的作者能因法师身在京都,却梦想著去边关旅行,因而吟出这首诗。

    可是,九郎不是诗人。

    诗中的风景使年轻人的生理感到非常不适。这一带虽然还没有下雪,可是就连踩在冰冷的路上,都会感到刺痛,风穿透只穿著麻衣的肌肤,甚至嘴唇都没了血色。

    关口后面是一片森林。路的两边是土墙,土墙上用大树干围成栅栏。

    ──此处起为虾夷之地。

    虽然没有标示,但这栋巍然耸立的建筑,宛如在向天地如此呐喊著。

    关口的门开著。

    (这里是白河关吗?)

    年轻人在风的狂呼声中摸著关口的柱子。这不是诗情,而是更为哀凄的心情。对生长于京都的这位年轻人来讲,过了这道门,就到蛮夷之国了。

    这时,有个似乎是哪家部下的男人路过,年轻人于是问他:

    “门开著,我可以过去吗?”

    那人笑得连乌帽子都歪掉了。

    “当然可以!”他说:“自从九十年前八幡太郎义家成为征夷将军,平定了奥州夷乱后,这个门就没有关过。”

    因为虾夷已经不会再叛乱,所以门也就不用关。这个门开著,就是奥州稳定的证据。当时,拥有白河一带庄园的是平家长子平重盛。

    当然,重盛没有来过白河,他派目代(直辖领的代官)长驻于此,帮他收税。不过,离本土最偏远的关门长官是平重盛,这并不是偶然的。隔著这扇门,平家可以跟奥州藤原氏的十七万骑对峙。眼前这个人就是平家目代家的人吧?

    “冠者,你是哪里人?”

    他突然怀疑地问道。可是年轻人沉默不语。

    年轻人过了关口后,平家的权势就管不到他了,他驱马向北而去。途中食宿用的,都靠那须与市绑在鞍壶上的钱袋。

    走在这片山河中,年轻人好几次惊讶于眼前的奇风异俗,但更令他惊讶的是路标。

    京都连主要街道也没有路标,可是奥州每条街道都有。这些路标从白河关起,一直远至津轻外的海边纵贯道路。

    (奥州藤原氏的权势果然大。)

    他虽然年轻稚嫩,可是也发现到这一点。如果政权不强大,就无法做好交通、行政之类的工作。

    此外,沿路还可见用黄金涂身的阿弥陀佛。这些佛被称为“一町佛”,每一条街都有一尊,从白河(福岛县)到津轻(青森县)都有。真令人配服这些富豪的毅力。

    一路上积雪很深。

    沿著阿武隈川越往北走,路边的一町佛就被雪埋得越深,到最后终于看不见了。

    这时,马脚已受伤无法前进,九郎不得已停在一个叫阿澄的社所长者家前。

    “可以让我住到春天吗?”

    年轻人指著自己的马,他的意思是用马来付费。双方的语言沟通看来十分困难。

    长者是个毛发浓密的男人,一看就令人觉得有虾夷血统。他不知道在喊叫些甚么,用力拍著炉子边缘。

    这代表他同意吧?不过,他的表示方法也太激烈了。

    (怎么搞的?)

    年轻人提高警觉。可是,那一晚,长者的女儿竟来陪宿。

    年轻人搞不清楚状况,随后知道了奥州习俗后,他才了解来龙去脉:年轻人是京都人,长者的意思是希望留下他的种,拿著柴火用力敲打炉子边缘,是表示欢迎之意。在奥州,渴求拥有京都血缘的人,就像渴求水般强烈。

    (为甚么会这样呢?)

    当时年轻人并不了解这一点。这位长者当然做梦也没想到,他还是源氏的贵族。就算知道,也会因为不了解源氏的价值而毫不惊讶吧?长者想要的是年轻人扁平的脸孔──扁脸、矮鼻、皮肤白、毛少、单眼皮。

    这是九郎这类内地人的特征。这种相貌是以韩国人为雏形。

    用京都话来讲,奥州人是“毛人”──毛发浓、轮廓深、鼻子高,还有明显的双眼皮。这是源自白人中的爱奴人。

    奥州人以自己的雏形为耻,觉得遥远京都的扁平脸孔很宝贵,深深爱慕著。扁平脸孔在奥州增加,会令奥州人高兴,这代表奥州也“成熟了”。

    长者女儿的眼睛像胡桃般大,浓密的睫毛像风般眨动著。

    若时代改变,她应会被当成美女吧?可是,当时京都贵族喜好的是眼睛细长像睡著了般、嘴唇极薄、最好是像韩国公主那样的女人,所以这个女孩属于下品。

    (不是个美女。)

    年轻人也这么想。

    她的年龄在十四、五岁左右吧?看她的举止表情,应该是个处女。

    她名叫川菜。

    年轻人必须下种在川菜的身体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整栋房子都被雪埋了起来,不见天日,只能每天对著炉火度日。九郎住在长者家里,继续过著混合川菜与自己身体分泌物的日子。

    川菜并不淫荡,应该是年轻人天性易沉溺于淫乐。太阳高高升起后,他还是不起床,晚上几乎都跟川菜玩到天亮。川菜似乎有点困惑,但还是勇敢的忍耐著。

    (人世竟然也有这样的快乐?)

    年轻人不想压抑这种无止尽的沉溺。沉溺于淫情是他的天性吧?

    刚开始的第一个月,他们彼此保持沉默,身体是唯一的对话。不久,年轻人慢慢听懂奥州话了,可以了解对方的感情,渐渐对川菜有了新的情感。

    他开始用有点鄙猥的用语称呼川菜。用雅语,应该是叫“妹”,一般则称为“妻”,但九郎的用语在京都的市井俚语中,是指妇女的生殖器。

    随著春天的接近,川菜越来越感到悲伤。

    “为甚么你要去遥远的平泉呢?”

    川菜每天晚上都跟他哭闹。一哭泣她的体温就会升高,散发出鹿的气味。因为她一直用鹿皮当垫被,血温把鹿皮蒸发出味道来。

    “我跟人约好了。”

    吉次一定已回到平泉,应该已经告诉奥州王藤原秀衡有关源家遗孤的事情了。

    因为这个约定,再加上他认为奥州是马匹丰富之地,具有跟西国不同的特异军事力量,他想在这个国家中长大,使自己成为配得上源氏之子身分的武人。

    春天到了。

    可是年轻人没有离开,因为女孩和她的父亲都不想放他走。

    “请当我家的女婿。”长者劝他。

    长者想把这桩婚事变成既定的事实,于是叫来附近的亲族挽留他。九郎于是继承了总是坐在炉边的长者身分,坐上了物领的位子。长者打算让这个京都人继承他的家。

    年轻人糊里糊涂过日子,容易顺服也是他性格中的一部份。

    此地也有很多马,孩子们只要一根绳子就可以上马背,不用放马鞍就能策马奔驰。年轻人骑著马从黎明到黄昏在山中奔驰,涉川过河。

    有一天,他策马于阿武隈原上,发现前方的灌木丛明显地晃动著。

    他收回缰绳,越过马头往前看,那里站著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

    男子踏著阳光的热气走过来。

    “公子,您好。”他哭丧著脸说。

    京都的民间信仰中,有个叫猿田彦的神明,听说祂总是立于闹街上,注视著人们的命运。

    ──去西方。

    猿田彦若命令人去西方,人就必须去。就像猿田彦掌握人一生的转机一样,九郎的命运也掌握在眼前这男人手上。

    此人正是吉次。

    “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沿著奥州街道一直找到白河关对面,终于听到有人说,这里有个京都来的男子,过来一看,果然就是公子您。”

    年轻人下了马。

    吉次似乎已详细打听过一切,他对年轻人整个冬天的举动,有如偷窥他寝室般一清二楚。

    “第一次尝到女人滋味时,每个人都是这样。这也难怪,可是,鞍马的……”

    他言下之意是:难道九郎已忘了逃离鞍马时的那份气概?

    “怎么样?”吉次说。

    他并不要年轻人回答,只是无言的牵著年轻人的马,走到水边喝水。出生于马匹产地的男子,似乎都知道马需要甚么。

    年轻人一个人留在原地。

    (吉次想把我卖到平泉,他心里不过是这么想。)

    这一点年轻人了解。吉次是因为不知道他这个商品的去向而感到慌张。

    可是,吉次一提到“鞍马”这两个字,又稍微鼓动了他还不懂女人、不解世事时,那股全心全意的复仇志向。在那个时代,复仇被认为是最伟大的事情,最会引发人们强烈的热情。年轻人一刹那间忘了与川菜在床上的温存。

    “吉次,带我去平泉。”

    “你下定决心了吗?”

    吉次冷静地说著,似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这些话的效果。他把马从水边牵回来,将缰绳交给年轻人。

    “现在要怎么办?”

    “请上马,我们去平泉吧!”

    “就这样去吗?”

    “是的。”

    吉次从土墙的另一边牵来自己的马,骑了上去。

    “与女人这样分手最好,也不要想以后的事。”

    “不!吉次,你先去。”年轻人将马头转回。

    “你要做甚么?”

    “我要带川菜去平泉。”

    “笨蛋!”

    吉次驱马靠近他,伸手抓住九郎那匹马的口套。

    “女人跟猫一样,是跟著家的。长者家的女儿一辈子都必须留在那里。她会生出你的孩子,将孩子养大。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对她们母子而言根本不算甚么。走吧!”

    吉次的马向前跑开。

    年轻人的马自然也跟著跑去。他好几次想要拉回缰绳,可是吉次跑得很快,把他的马硬拉了过去,他越拉缰绳反而踢到马腹,马跑得更快。

    途中越过好几座山顶。

    “奥州的风景如何呢?”吉次看著他问道。

    年轻人沉默不语,他到现在还没有习惯。

    京都的山全都坡度平稳,赤松使山岭看来更艳丽;而奥州的山陡峭险峻,松树属于黑松,就连杉树也是黑色的。对年轻人来讲,到处都充满异国风情。

    吉次这个京都通,似乎也觉察到这一点。

    “平泉是内地的京都,松树全是赤松。”

    (说谎!)

    年轻人这么想。可是,他后来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

    “那是将京都的赤松移植过来的,而且,连樱树也移植过来了。例如束稻山的山坡,就不比吉野山逊色。”

    “你骗我的吧?”

    “你疑心真重。从京都流浪来此的吟诗和尚,也被那片樱花吓了一跳,赞叹著──没听过除了吉野山的樱花之外,还有这么美的束稻山樱花。”

    吉次只用松树和樱花,来表现奥州王都令人难以想像的华丽,其他的都故意不提。他要让九郎亲眼看到,亲眼证实,自己感到惊讶。

    “女人也很棒。”吉次说。

    “在平泉,中上家庭的女人们都讲京都话。你如果不相信,到时候可以亲耳证实。”

    那一晚,他们住在一户土财主家,他的房子盖在小坂顶山的山麓。邸内除了寺院,还有很大的假山林庭院,任鹤悠游其中。屋里的家具用品,都毫不吝惜地用黄金制成,令年轻人十分惊讶。

    “吉次,这里是平泉吗?”

    他不禁放声叫出,吉次苦笑不已。

    离平泉,还有好几天的行程。以平泉的眼光来看,此地根本就是乡下,可是已经这么富裕了。

    “你了解奥州的富强了吗?”吉次满足的笑著。

    当时的奥州跟后世的景象完全不同。

    那真是日本唯一的黄金产地,黄金从山河中不断涌出,此外,还有价值最高的商品──马,数量与品质居日本之冠。只要有黄金和马,世上没有甚么买不到。

    “可以买佛,也可以买女人。买不到的东西,大概就只有天子的宝座!”吉次笑著。

    府邸的女人们要求面谒九郎。年轻人在此受到的待遇,跟在关东完全不同,他大为惊讶。

    “吉次,怎么办?”

    “就让她们拜谒吧!你在奥州的价值可高了!”吉次说。

    他并不是要嘲笑九郎,只是很商业气息地估算九郎的价值。

    九郎坐在帘子后。不久来了十二个女人,膝行前进,跪地参拜。

    (我可以接受这么隆重的待遇吗?)

    年轻人感到很狼狈,马上掀开帘子。

    每个女人的容貌都好像不是奥州血统,看来是用黄金和马去京都买来的吧?

    “如何?”吉次努著鼻子问。

    这一切似乎都在吉次算计之中。年轻人的心,已经在吉次的掌握中了。

    (乡下都这样了,平泉又是个多繁华的都市啊!)

    九郎期待著。

    吉次满足地看著九郎惊讶的侧脸。他的快乐似乎就在于可以翻弄一个人的命运。

本站推荐:十字军骑士弃儿汤姆琼斯史基地边缘大象的证词曾国藩传野鸭不连续杀人事件德意志人欧洲文明史契诃夫手记

镰仓战神源义经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16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司马辽太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司马辽太郎并收藏镰仓战神源义经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