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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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京城的蛸药师 【1】 道上,有一座名为空也堂 【2】 的大型建筑,是当时盛极一时的“敲钵化缘”的道场。道场的宗教团体,也称“空也念佛团”,成日里热热闹闹敲着铁钵,热心地替百姓们诵经往生。京城人亦称之为“化妆盒”道场。

    此地是织田三万将士在京都的临时兵营之一。一丰于境内搭了一间不足两丈长的小屋,在此疗伤。

    一天夜里,两位侍从被叫去了藤吉郎处。忽的仿佛有人砰砰敲门,一丰在枕上竖起耳朵想听个明白,可声响又消失了。

    (难道是幻觉?)

    外面下着雨,有些许闷热。砰砰之声又响了起来,极细且弱。

    “谁呀?”伊右卫门拄着刀站起身来。他背与手足的伤大都已愈合,只有脸颊的箭伤还未恢复平整。

    “一个路人。”竟然响起了年轻女人的声音。

    伊右卫门开了门,雨声骤然急促起来。

    “请问这是化妆盒道场吗?”

    “是。”

    “那,您是上人吧?”她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空也念佛道场的僧侣里,许多都是带发修行的。

    “不,不是。”伊右卫门答道。现在是织田军借用此地,原先念佛道场的那些人搬去了堀川三条。

    “啊,那您是织田大人的武士了?”女子仿佛很害怕似的瞥了一眼伊右卫门,慌张地去解斗笠的绳索。

    “没那么可怕。我脸上是受了点儿伤,要不然老被错认成大商店的伙计呢。”

    “大商店的伙计?”

    “是啊。”伊右卫门脸上露出沉稳的微笑。

    女子似乎安心许多。这时伊右卫门注意到她站在雨里,头发、小袖都已淋湿。

    “先进来再说吧。”

    女子依言进了房间。这是位小巧的女子,脸颊圆润,微启的红唇里,藏了两排莹白的小齿。

    “你从哪里来?”

    “大和 【3】 的石上村。”她宛如小鸟般微颤着。

    “为何来此?”

    她说她父母双亡,听说叔父就在这个空也堂里,便过来投奔。到京城后天色已暗,雨又下了起来,于是跌跌撞撞就到了这里。她好像连晚餐也还没用过。伊右卫门拿出饭与碗,摆在她面前。

    “你叫什么?”

    “小玲。”待吃完青菜拌饭,大概是心情终于平复下来的缘故,她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

    (这下麻烦了。)

    伊右卫门思忖,他是对自己不放心。许是长时间驻扎军营,所有的女子看起来都那么动人。

    “这武者小屋里住的都是男人,”他鼓起勇气道,“要是吃饱了的话,就请回吧。”

    (呃……)

    请回到雨里面去吧。

    女子瞪大眼睛看了看伊右卫门,旋即转头望向窗外。雨飘进来,润湿了黑木窗格。女子表情十分悲伤,问:“搬到堀川三条的空也堂,离这里远吗?”声音细微得不易听见。

    “这个嘛,我对京都也不怎么熟悉,大概有十町 【4】 的距离吧。”

    “先生,”小玲从怀里取出一个装在布囊里的贝壳,“这是金创药,村里人都说极为有效。现在赠予先生,能否让我今夜在这里歇息一晚?”

    “……”

    这时正好五藤吉兵卫、祖父江新右卫门也回来了,见到小玲很是诧异。伊右卫门告知了事情经过。两人都是乡下出身,不由得对小玲生出了过分的同情。

    “让她住一晚好了。现在就算去了空也堂也进不去,大门早该关了。”

    (不是不同情她,是对不住千代啊。)

    伊右卫门无言以对。让她睡在这里会发生什么,伊右卫门心里完全没底儿。可是两位侍从已经就这么定下来了,张罗着照顾小玲。吉兵卫去为她烧水洗脸洗手。新右卫门拿出一套男子单衣:“你的小袖湿了,换一换吧。”

    女子也由着他们把自己照顾妥帖了。不过脱湿衣时弱声问了句:“有没有屏风之类的呢?”

    “啊哈哈,这可是个难题啊。你都看到啦,这只是个小寝室而已,哪里找得到那些风雅之物?”祖父江新右卫门操着一口尾张方言,语若连珠,“少主也别过脸去,吉兵卫看着地面,谁都不许晃一下头。怎么样小玲小姐,这样可以了吧?”

    于是三人一齐背过脸去坐了下来。雨打木板房顶的声音又猛烈了一些。

    从战场生还的人,有的会变得异常喜欢人。这两位侍从就是这样,对待小玲就像是对待久别重逢的亲妹妹一般。

    “那俺给你把床铺好。”他们乐呵呵地忙里忙外。吉兵卫还哼起了歌儿。

    “真是过意不去啊。”名叫小玲的女子声音细微。

    “也没什么好招待的。”

    “那个……还是我自己来铺床吧。”

    “你是客人,就别费心了。”

    祖父江新右卫门冒雨出门,也不知打哪里弄了一块三折屏风回来。

    床铺好了。“什么呀,这是?”伊右卫门斜睨了一眼新右卫门俩。小玲的床铺与伊右卫门的看似亲密无间地铺在了一起。“挪过去!”

    “开……开玩笑!要是铺在我们旁边,吉兵卫也好新右卫门也好,都是凡夫俗子,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就难说了。小玲小姐就睡少主旁边最好。”

    “俺也是凡夫俗子。”

    “哪里哪里,我们清楚得很。”吉兵卫偷偷笑道。伊右卫门连新婚之夜都能守身如玉。这早就是织田家的神话传说了。

    “挪开挪开,山内伊右卫门俺也是凡夫!”

    “少主的修养与我等是不一样的。”两人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

    “小玲小姐,”吉兵卫道,“我们家少主在迎娶夫人之前,可是连女人手指都没有碰过的真童子。您就安心在旁边歇息吧。”

    “真是的!”伊右卫门满脸愠怒。连侍从都这么嘲弄自己,真是面上无光啊。

    “嗯,我很放心。”小玲垂首,手指轻触嘴唇。大概是在很矜持地拭去唇角的笑意。

    是夜,伊右卫门睡下了。脚边有屏风挡着,看不见两位侍从的睡姿。但是听得见鼾声,吉兵卫的较高,新右卫门的较低,两者均是健康绵长。

    (真是麻烦了。)

    血往脑门上冲,意识却清醒异常无法入眠。其实,伊右卫门以前就认为自己兴许是极为好色的。

    (吉兵卫新右卫门他们才是有自制力的健康男子,而自己的欲念或许只是藏在内里还没有显露出来而已。要真是这样,该算作武士的耻辱了吧。)

    小玲的床铺微微动了动。伊右卫门屏住呼吸,只觉得自己很是没出息。

    这是狭窄的墙与墙之间。小玲靠得那样近,只要一翻身,她的气息便会扑面而至。房间里是黑漆漆一片。雨声仍然很缠绵,打在木板房顶上让人烦闷。

    啪嗒,小玲的手腕落在伊右卫门的枕边。啊!伊右卫门不禁抬起头来。

    (真是睡相不雅的姑娘。)

    然而,小玲胁下有女子温润的体香飘来,刺激着伊右卫门的嗅觉。渐渐地,他的脑子亢奋起来。

    (我竟然如此好色————)

    他虽在心底叱责自己,但却怎么也逃离不了小玲气息的包裹。

    (那只枕边的手腕才是最大的麻烦呀。)

    伊右卫门轻轻捻起小玲的左腕,想把它藏进她的棉睡袍里。然而,她的手臂虽然稳妥地藏了进去,但伊右卫门的手却触到了她的丰胸。小玲的身子微微一颤,鼻息片刻间停了下来。

    (啊!)

    伊右卫门狼狈不已。

    少顷,小玲好像再次进入了梦乡,鼻息亦恢复如常。

    (睡着了吧?)

    他松了口气。不过不知什么原因,伊右卫门放在小玲胸脯上的右掌却不随他的意志而转移。

    (这下麻烦了。)

    真是恼人无限的事情。伊右卫门的右手掌顺着小玲身体的隆起之处,滑至小腹。但另一个伊右卫门却茫然地望着这一切,不置可否。

    (难道我就是这种男人么?)

    他心底里终于意识到,自己体内还有一个难以驾驭的“男人”存在。

    (对不起千代啊。)

    这样思忖之间,右掌依然稳步朝着目标迈进。阻止右掌前行的,是小玲的变化。她并未醒转,仍然气息均匀绵长,只侧了身子过来,面朝伊右卫门。一股热气,犹如生之炽热一般,在黑暗中将伊右卫门紧紧包裹。

    他忽地发现,体内那个顽固的伊右卫门不知何时已经侧身把小玲抱住。然而小玲仍然未醒,气息如旧。

    (她真的还睡着吗?)

    他干脆一把将纤腰搂得更近了。小玲依然未醒。

    (千代————)

    他心底里念叨的,是对留在岐阜的千代身体的思慕。此刻与伊右卫门肌肤相亲的身体,简直跟千代迥然不同,那么娇小而柔软。

    这个小玲依旧睡得香甜。

    (怎么办?)

    伊右卫门后来觉得这一切仿佛都是错觉。他头脑发热,在血气上涌之中想着千代,对千代道歉,还反复地责问自己;可手却老早就触到了小玲的双腿之间。那个部位异常炽热。

    (————就算这样————)

    小玲依旧睡得那么可爱。伊右卫门不清楚这位楚楚可怜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也不明白她到底是真睡还是假寐。

    待到伊右卫门猛地回过神来,小玲的朱唇正处在自己眼皮底下。

    (真是恼乱之至啊。)

    不过无论怎么后悔都于事无补,做了就是做了。黑暗之中,伊右卫门无尽爱抚着小玲。小玲却怡然受之,依旧睡得安稳而香甜。

    爱抚结束。

    (结束了……)

    想到这里,伊右卫门后背上又冒出了一层汗。汗液湿湿凉凉。伊右卫门从小玲身上悄悄撤离时,一股悔意猛然袭来。

    (俺是个色鬼。)

    自称好色的吉兵卫与新右卫门,在屏风后面打着欢畅的鼾声,睡得十分安稳。

    (这两个家伙真健康啊。)

    而自己却不是。年轻的伊右卫门发现体内藏着一个并不单纯的自己。是一个阴险而好色,在无人之处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的小恶魔。是一个伪善者。

    (我违背了千代的誓言。)

    竟然如此轻易就违背了。

    (苦恼之至。)

    他只想掐住自己脑袋。

    第二天清晨————待阳光晒到眼睑上,伊右卫门这才醒来。厨间传来朗朗笑声,是与吉兵卫、新右卫门两人俨然结为知交的小玲的笑声。实在是很明朗的笑声。她好像是个开口便笑的姑娘。

    伊右卫门起身下去。

    “早安!您这么晚才醒,很少见呐。”两位侍从朗声问候道。而姑娘却应声低了头。

    “嗯。”伊右卫门仿佛逃离般来到井口,抓起吊桶的麻绳。适才她瞧他时那种意味深长的表情,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早餐已准备妥当。伊右卫门虽说身份不高,但仍是两位侍从的少主,所以总是处于上座,独占一方。可今日却有所不同。或许是按照吉兵卫的建议,小玲浅浅一鞠,自荐道:“我陪坐伺候。”说完,把头深深埋了下去。

    “是么。”伊右卫门心不在焉地端起碗来。呼噜呼噜一碗薯蓣汁就这样吞下肚去。薯蓣是少有的美味,他却食之无味。

    小玲出于礼节,眉眼一直低垂。伊右卫门也有意避开目光。

    (这个女人,可知道昨夜的事情?)

    她不可能不知道啊,不过,兴许真的是睡得很沉。

    “帮忙添一碗。”伊右卫门递了空碗过去。是!————小玲跪着近身过来,把空碗放于托盘之上,此时稍稍瞥了一眼伊右卫门。视线重合了。小玲眼角好似挂了一抹浅笑,无甚意义,却韵味悠长。那无疑是男女间的暗语。

    (啊,这个女人知道!)

    伊右卫门重新拿起筷子,但此刻却重若千钧。于是他索性问道:“昨晚睡得可好?”

    “……”

    女子眼神略显惊诧,定定地望着伊右卫门。眼眸底处,浸染着一层怯怯的羞赧。“呃……嗯,睡得还好。”她撒了谎。

    年轻女子无伤大雅的谎言,有时候是很可爱的。可这个女子嘛————

    (真不让人省心……)

    伊右卫门对她愈来愈感兴趣,终于试探着问:“有没有梦见什么?”而后敛声屏息等待她的回答。

    “嗯,好像梦见过。”

    “什么梦?”

    “呃……与先生————”

    “啊?”

    “在一起的梦……”说到此处本该脸色绯红的女子,却用她锐利无比的目光,捉住了伊右卫门的视线。

    “这、这个……声音太大了。”

    “本以为是梦,可今早却吓了一跳,发现身体都湿了。我对先生思慕得紧呢。”她这句话倒说得小声。这并非是爱的告白,而是显而易见的胁迫。

    用完早餐,伊右卫门披上肩衣 【5】 ,叫吉兵卫牵了马匹过来,如逃离般奔出了空也堂。他要去木下藤吉郎处当差。

    “真是可爱的姑娘啊。”吉兵卫在马儿鼻子底下这样说道。

    “唔。”伊右卫门沉着脸。

    “新右卫门也是欣喜万分呐,像是大煞风景的武者小屋里开了一朵花儿似的。”

    “是啊。”

    “干脆,在京都这段时间就让她一直住下去吧。”

    “她不是要找空也僧叔父的吗?那种话休要再提。”

    “为什么呀?”吉兵卫不痛不痒地问。

    “不为什么。女人就是麻烦。”

    “哈哈哈哈,少主真是不解风情啊。就新右卫门或者在下觉得,还是有个女人在身边才能和和气气。”

    “俺不是不解风情。”马背上的伊右卫门一脸苦相。

    “哦,说得挺不错嘛。不过,少主有那么一位好太太,其他的女子怕是谁都看不上眼喽。”

    (那倒不一定……)

    他们出了西洞院。

    “吉兵卫,这匹马————”他赶紧转移了话题,“越来越瘦了。”

    “是啊。”吉兵卫往后瞥了一眼。马儿的臀骨已显嶙峋之态。织田家的武士中,极少有坐骑会这么瘦弱的吧。“不管怎么说都太老了。还是让它在马厩度过余生好了。”

    “战场上少不了马。”马匹的优劣,直接关系到骑马武士战斗力的高低。“真想买匹好马啊。”

    “这次您加封了不是?再借点钱,应该能买匹像样儿的吧。”

    “不成。”多出来的那份得用来养活更多的手下,这与功绩是息息相关的,伊右卫门道,“贫穷实在是痛苦啊。”

    伊右卫门若是本地人,或是织田家历代家臣的一员,或许多少会有些财产;但他从前却是个浪人 【6】 ,现在好不容易才让自己一家人吃得饱饭,根本没有什么称得上积蓄的东西。“不过没关系。”

    那天他们在木下阵营里待了两个时辰,也没什么要紧事,便回了空也堂的小屋。小玲竟然还在。

    “没去找你叔父吗?”

    “嗯,去过堀川的新道场了。可是各地的空也僧来来往往十分繁杂,无论问哪位上人,都说不知道、没见过等等,终归是徒劳了半天。能让我最后再住一晚吗?”

    “唔。”伊右卫门点了点头,面色不佳的样子。他除了点头外别无他法。

    伊右卫门感觉夜幕的来临甚是可怕。可夜终究是来了,不能不睡觉啊。与昨夜一般无二,两张铺靠在一起,脚边放了屏风遮挡。

    伊右卫门上了床。少顷,小玲吹了蜡烛,却不意钻进了伊右卫门的被子。

    (啊!)

    伊右卫门惊愕之余狠命抱住小玲,她的温热在他的前胸引诱着他。“这怎么行呢?”伊右卫门小声道。山内伊右卫门一丰一面思索着不行不行,一面却掰开了小玲的腿。然而又在心底里念叨着“糟了糟了”。

    真是窝囊透顶,连他自己都轻蔑不已。他难道就这样被情欲绑架一生,念叨着“糟了糟了”去奔赴黄泉?

    (只要是稍微有志气的男人,决不是这般模样。)

    他自己倒是很会反省,所以脸上阴沉如铁。铁着一张脸却环抱小玲不放,可见人在欲念面前都是无可救药的。不过一件意外之事发生了。伊右卫门的心脏都快被惊得停了动静。小玲竟然呻吟起来。

    (啊!)

    他虽捂了小玲的嘴,但声音还是喷涌而出,实在无可奈何。

    (怎……怎么办?)

    屏风隔壁的两位侍从,本在小声聊天,忽地话音戛然而止。静悄悄的,他们一定是在对目而视。少顷,吉兵卫、新右卫门彼此间默契的鼾声响起。他们一定是意识到伊右卫门终于开窍了,因此才故意配合少主,不让他有多余的担心。

    伊右卫门缄口不语进退两难。

    夜半时分————遥远处,法螺号鸣响三声,伊右卫门跳将起来。“吉兵卫、新右卫门,出征了!”

    “啊?”两人似乎起身了,有打火石的摩擦声,继而屏风背后亮了起来。

    此时的伊右卫门急促奔向盔甲箱,猛地打开。“终于要进攻浅井、朝仓啦。”伊右卫门手脚不停,先穿甲衣里衬、衲制短布袜、武士草鞋,系上鞋带、护腿,又从下到上装上武器。最后把长佩刀、短腰刀插入腰间,只剩了头盔还未戴时,他忽然发现————小玲不见了。

    “……?”伊右卫门脸色阴晴不定,他想起了数日来军中贴出的告示。

    军中贴了告示,说朝仓、浅井的间谍在京城多有出现,并告诫各位千万小心谨慎。

    (小玲莫非就是?)

    一听织田军出征,即刻便失了踪影。“吉兵卫,那姑娘哪里去了?”他问了一句。

    “刚说出去收衣服来着。”

    “去带回来。”伊右卫门天生就长了一副看似笑意盈盈的脸,而且这次刻意没有表露内心的动摇不定。所以看起来仿佛是在笑嘻嘻地命令“去带回来”一般。

    这让吉兵卫都觉得他不辨时机、不知轻重:“少主,都马上要出征了,您还要去追妹子啊?”

    祖父江新右卫门的嘴巴也没闲着:“真是看不出来少主还真是痴心呐。”语气里好像还带上了几许轻蔑。自伊右卫门父辈还在世时起,两位侍从就一直在他身旁,有时也不免会像絮叨的叔父一样对他呵责一二。

    “昨晚的事咱可清楚着呢。”吉兵卫一边系着腹甲的绳索一边说道,“就算要跟露水姻缘的妹子作别,也得选场合看时机的吧。”

    “咱应该不至于把少主娇惯成这样啊。”他们虽是侍从,但三人同时也是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的兄弟。昨夜伊右卫门一人悄悄捷足先登,撇下一样饥渴的俩兄弟太不厚道,所以今日此时,两人难免会如此义愤填膺。

    “这……什么跟什么呀?”伊右卫门跳向门口,自己一个人冲进外面的暗黑之中。他在念佛道场、阿弥陀堂、开山堂,还有其他的武者小屋里都转了一圈回来,却连影子都没见着。而与此同时,其他武者小屋里出来的武士们,打着火把,三三两两已奔往寺院山门。

    伊右卫门急速回奔,一到住处便破口而出:“笨蛋!那是个女谍!”

    “啊?”吉兵卫他们根本不信。间谍怎么会光顾他们这些织田家的下级将士?

    但伊右卫门却在木下阵营里亲耳听过。来自朝仓、浅井为数众多的间谍们,大都化作徒步巫女 【7】 、夜娼、祷告师、放下僧 【8】 等,想方设法去接近织田家的所有阶层。谍报的焦点在于:织田军会何时发往何地。

    “你们俩,”伊右卫门道,“这事绝对不能透露一星半点。否则到时候切腹自尽都于事无补。”侍从们无力地点头称是。

    小玲在黑暗的城中往东奔走,稍后来到一个叫京极的寺庙前。破败的围墙上有道小门,她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一到寺内,她便对着暗黑的前方小声自报姓名:“在下小玲。”

    “到堂头来。”对面的黑暗里传来回话。

    走到堂头的小玲,脱去草履,卷起小袖的袖口,把双足拭净。少顷,有一盏手烛逐渐靠近。掌灯的是个僧人模样的大汉,有越前地方的口音。很容易便能猜出,这是位越前的僧人,在替自己故乡的守护————朝仓氏做事。

    两人在室内对坐下来。

    “是出征的事吧?”似乎已有多数间谍频繁来报。“你要上报的,也是信长将要回岐阜的事?”

    “信长要去讨伐朝仓、浅井。”

    “一回事。”要回岐阜就必须通过浅井的领地,而浅井自然不会疏于防范。朝仓的援军已从越前南下。近江一地,必将是信长败走的战场。

    “大家的情报都是一致的,派往越前的使者已经将消息送到。之后就是一些人数、军容、士气等必须上报的细节了。你就去城里看看吧。”

    “是。”

    她正起身时,僧形大汉又道:“你的消息来源,是织田家直属、木下藤吉郎的与力,名叫山内伊右卫门的吧?”

    “是。”

    “他是怎样的人?”

    “这个————”好像没有可以一句话概括出来的特征。从拥抱的感触上看,并没有臂力惊人的印象,他也并非才气横溢。只是,人品不错。另外,侍从也不错。

    听小玲如此作答,僧形大汉道:“这种人一定会出人头地。”

    小玲拿了火把从正门出去。过了四条 【9】 的板桥,横穿祇园林,出了粟田口,便见到织田的人马陆陆续续离开京城。她在路边疾行,不久来到十禅寺的十字路口,在一户百姓的屋檐底坐了下来。她是要目送织田军离去。

    东山渐渐染上蓝晕,元龟元年(1570)五月九日的天空徐徐泛白。

    织田军的火把已灭。十面枯叶色的战旗迎风而过,接着,有弓箭组、铁炮组、盔甲统一的马回组五百骑走过,随后就是信长,正骑一匹玄黑壮马经过。他的装束与众不同:紧裹身躯的紫青织金甲衣、头上是深深盖住眉宇的银星三段盔、腰间是一把金太刀。

    之后小玲又等了一个小时。木下军队临近。这支武士队伍里面混有一个骑着一匹让人发笑的瘦马,连服饰都在雨雾中失了颜色的人。那便是山内伊右卫门一丰。

    松树以及滴落在阴影里的水珠,都被朝霞染上一层彩晕。伊右卫门随着马匹的脚步身形晃悠,茫然望着粟田口的景色渐次退去。

    待行至十禅寺的十字路口时,“少主,”牵马的五藤吉兵卫出乎意料地小声叫道,“看右边!”十禅寺的路口,被树龄参差不齐的赤松林包围着,每棵树的树根上都长满了一掌厚的苔藓。

    “什么呀?”伊右卫门反问道。

    “那是小玲。”

    (啊?)

    一棵苍老的百年松下的根部苔藓处,小玲半跪着,左手撑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与伊右卫门的视线重合的那一瞬,小玲的嘴唇微微开启,露出一副极为可爱的模样。随后只眼一眨,算是招呼。

    (你的身体我可是清楚的哦。)

    那表情就好似在这样叫嚣一般。很快松林便遮住了这一切,不过小玲却出人意料地在林中奔跑起来。察觉到动静的织田军,齐刷刷朝小玲看去,转瞬又全部把视线集中到伊右卫门的身上。

    伊右卫门噤口不言,只装作毫不在意地望了望天,然而脸却红到了脖子根。

    “少主,您不会装一下吗?”吉兵卫很是担心。伊右卫门倒是巴不得能装出无辜的样子。织田方一个有武士身份的人,竟然与朝仓方女谍模样的人有染,真是百口莫辩。

    小玲的身影终究是消失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女人真是可怕!”伊右卫门作为那个时代的男性,在这点上这么小心翼翼倒是少见。是否是因为深爱着千代的缘故?答案伊右卫门自己也不甚清楚,大概是天性所致吧。

    织田军顺着逢坂的红土路下行,一直行至湖 【10】 畔。这是大津 【11】 关所在地,军队在此稍作休憩。马匹饮水,将士们就餐。

    “少主,少主,您到底在想什么呀?”吉兵卫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伊右卫门坐在草地上,只茫然望向琵琶湖上泛起的雾霭。“没。什么都没想啊。”

    “别撒谎了。老对过去的事情念念不忘,这可是少主的坏毛病了。如果不改掉这个坏毛病,想当跟人平起平坐的大将,难啊。”

    “……”

    “您得往前看。都不知道今晚还能不能活着吃上晚饭,这就是咱武士的命。下场战事或许就在今夜,或许会在明天凌晨。您只须考虑怎样去夺取功名便好。”

    注释:

    【1】 蛸药师:药师如来的俗称。“蛸”指章鱼,传说药师曾乘着章鱼渡海而来。

    【2】 空也堂:位处京都的天台宗寺————极乐院的通称。空也,是平安时代中期的僧侣。

    【3】 大和:令制国旧国名之一,相当于现在奈良县全境。

    【4】 町:长度单位,同“丁”。1町大约有360尺。

    【5】 肩衣:日式无袖上衣。本为下等武士着装,室町时代末期上等武士也多穿。

    【6】 浪人:主家没落之后,丧失了家禄与其他恩典的武士。

    【7】 巫女:迎神,询问神意并转告神之所托的年轻女子。

    【8】 放下僧:也称放下师,是从中世到近世初期的大道艺人之一。主要用竹制双板来演唱放下歌等。

    【9】 四条:京都地名。

    【10】 湖:这里指的是琵琶湖。位于现今日本滋贺县中央。

    【11】 大津:地名。位于琵琶湖西南岸,现今滋贺县西南部。自古以来是日本水陆交通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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