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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管风琴与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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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十点,科洛特克夫急急忙忙煮了茶,却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四分之一杯。他走出了自己的房间,晨雾中快步穿过湿乎乎的沥青院子时,预感到今天会是一个艰难而又忙碌的一天。厢房的门上写着“居委会”。科洛特克夫伸手快碰到门铃时,却看到了一行文字:

    “管理员去世,暂不开具证明。”

    “唉,老天,真是扫兴。”科洛特克夫悻悻地骂道,“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接着又说,“算了,回头再来办证件吧,现在先去火总基。好歹打听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切库申说不定已经回来了。”

    科洛特克夫只能一步一步走到火总基,因为钱已经被偷得一分不剩了。他迈开步子穿过前厅,径直走向办公室。到了办公室门口,他不由张开了嘴。水晶大厅里,竟然没有一张熟人的脸。德罗兹德不在,安娜·叶夫格拉佛芙娜也不在,竟然————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桌子后面坐着的人,已经根本不是原先高压电线上的寒鸦那副模样,而像极了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的三只鹰(1),三个一模一样刮净了胡子的金发男子,都穿着亮灰色的格子西服,还有一位年轻女子,长着一双梦幻般的大眼睛,耳朵上戴着钻石耳环。几个年轻人根本不理会科洛特克夫,继续埋头在账本里刷刷地写,倒是那位女子冲着科洛特克夫抛了个媚眼。科洛特克夫赶紧尴尬地回报以一笑,可那女子却傲慢地笑了笑,转过脸去不理他了。“莫名其妙。”科洛特克夫心中不乐,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退出了办公室。走到自己原先的办公室门口,他稍稍停留了片刻,长出了一口气,门上依旧写着三个亲切的大字:办事员。于是,他推开门走了进去。科洛特克夫眼中的光立刻黯淡了,就连脚下的地板也似乎轻微摇晃了一下。原本属于科洛特克夫的桌子后面,竟然坐着如假包换的内库本尊,只见他叉开了胳膊肘,正笔走龙蛇一行接一行地用羽毛笔写着什么。油亮的波浪卷大胡子盖住了他的胸脯。看着绿色呢绒服上方那颗打过蜡一样锃亮的秃顶,科洛特克夫的呼吸艰难起来。倒是内库首先打破了沉默。

    “要帮忙吗,同志?”他彬彬有礼地问,柔声细气,就像憋出的假声。

    科洛特克夫忍着鸡皮疙瘩舔了舔嘴唇,窄窄的胸腔里攒足了大气泡,这才开口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呵嗯……同志,我,是这里的办事员……就是……嗯是,要是,您还记得那道命令……”

    惊讶的神情急剧地扭曲了内库的上半脸,浅色的眉毛挑了起来,额头也像手风琴一样起了褶子。

    “非常抱歉。”他依然答复得很有礼貌,“这里的办事员————就是我。”

    科洛特克夫一时间被噎得失了言。失言过后,他才不由自主说道:

    “啊,是这样啊?昨天还是……唉,是啊。请原谅,大概,是我搞错了吧。抱歉。”

    他倒退着走出房间,在走廊里喘着粗气告诉自己:

    “科洛特克夫,你还记得日子吧,今天是几号?”

    立刻自己又回答自己:

    “星期二,不不,是星期五。现在是二十世纪。”

    他转过身,一颗象牙色的头颅兀地映入眼帘,头颅上的两只眼睛就像走廊里拧亮的小灯。遮天蔽日般出现在眼前的正是内库那张刮得精光的脸。

    “好啊!”破盆敲响了,科洛特克夫浑身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我正等您呢。太好了。很高兴认识您。”

    说着,他便走到了科洛特克夫跟前,还热情地握了握他的手。科洛特克夫慌得缩起了一条腿,那样子活像一只落在房顶的仙鹤。

    “工作编制我重新安排好了。”内库说得迅速简洁而且铿锵有力,“那边是三个人,”他指了指办公室的门,“当然,玛涅齐卡也在那里。您做我的助理。内库是办事员。原来的班子都已经扫地出门。那个白痴潘杰列蒙也赶走了。我有证据,可以证明他原来就是阿尔卑斯玫瑰饭店的奴才。我现在得赶去部门,麻烦您和内库两个先起草一份所有人工作态度的报告,尤其要重点写一写那个,叫什么来着……科洛特克夫。说来也巧,您长得还真有点像那个恶棍呢。不过,他一只眼睛被打伤了。”

    “我啊。没有。”科洛特克夫的下巴耷拉下来,脑袋直晃,“我可不是恶棍。我的证件都被偷了。现在一分不剩。”

    “偷光啦?”内库惊讶地提高了嗓门,“真是胡闹。不过这样更好。”

    他不顾科洛特克夫已经喘不过气来,越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拽着他穿过走廊,拖进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办公室,不由分说把他摁在松软的皮椅上,自己则一屁股坐到桌子后。科洛特克夫还是觉得脚下的地板在诡异地轻微摇晃,他缩起肩膀,闭上眼睛,喃喃自语:“20号是星期一,那么,星期二就是,21号。不对。我这是怎么了?是1921年。发文第0.15号,此处签名一杠瓦尔佛洛梅·科洛特克夫。对啊,这就是我啊。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星期一。星期一是П开头,星期五一样也是П开头,那么星期日……星期————日————里有С,和星期三的开头一样……”

    内库刺啦一声在文件上签了名,啪地盖了章,塞到他手里。就在这时,电话火冒三丈似的铃声大作,内库一把抓起听筒,哇啦哇啦大喊:

    “啊哈!好的。好的。我马上就来。”

    他纵身扑向衣架,扯下大檐帽,盖住了秃顶,便消失在门外。临走吩咐道:

    “去内库那里等我回来。”

    当科洛特克夫看清盖了印章的纸片上的内容后,他的眼神彻底惝恍迷离了。

    “持此证明者确为本人助理瓦西里·巴甫洛维奇·科洛布克夫同志。证明内容属实。

    内库”

    “噢————哦!”科洛特克夫仰天长叹,手里的文件和大檐帽(2)掉到了地板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这时候,门吱扭扭被打开了,长着络腮胡子的内库走了进来。

    “内库已经溜号了吗?”他柔声问科洛特克夫,嗓音尖细。

    这下周围的灯光全灭了。

    “啊————啊————啊————啊……”科洛特克夫忍受不了这样酷刑般的折磨,嚎叫起来。他一蹦老高,龇牙咧嘴地向内库扑了过去。内库受到的惊吓显然不轻,脸色立刻变成蜡黄。他屁股冲后向门外躲去,砰的一声关死了门,整个人也朝走廊摔了出去,身子顿时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但是他立刻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拔腿就跑,一边大声呼救:

    “文书!文书!救命啊!”

    “站住。站住。求您不要跑,同志……”科洛特克夫很快清醒过来,赶紧大叫着追了上去。

    办公室里乱成一片,三只鹰像听到了号令般同时蹦了起来。打字机边那双梦幻般的大眼睛似乎也要弹射出来。

    “有人开枪啦。开枪啦!”只听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喊。

    内库头一个逃窜到前厅里,在管风琴的平台上犹豫了一秒钟,考虑了一下究竟该往哪里逃,便一个虎扑,差点没撞到管风琴的侧角,躲到了管风琴的背后,科洛特克夫循迹追了过来,却脚底一滑,要不是管风琴黄漆侧面横生枝节般插着一把巨大的黑色曲手柄,很可能,他就在栏杆上撞破了脑袋。手柄挂住了科洛特克夫的大衣前襟的下摆,劣质的哔叽料子一声轻叹裂开了一道大口子。科洛特克夫便顺势悠悠地坐到了冰冷的地板上。而这时,管风琴背后的侧门砰的一声巨响,内库逃了出去。

    “上帝……”科洛特克夫本想说些什么,却没来得及说完。

    巨大的管风琴音响室里,一根根铜管虽然早已蒙尘,此时却发出了犹如玻璃杯破碎的奇怪声响。紧接着,一阵低沉的怒吼似乎从尘埃中探出头来,伴着发出一声奇特的变了音的尖啸,一声钟鸣也跟着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洪亮的大和弦,清流般振奋人心的华彩乐章。整个三层黄漆音响室都演奏了起来,久违的音响刹那间填满了音响室。

    莫斯科的大火熊熊燃烧……(3)

    而侧门的黑色门框里,突然出现了潘杰列蒙的惨白的脸。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的眼里迸发出胜利的火花,只见他挺起了腰背,右手利索地绕过左臂用力一甩,就像搭上一条看不见的餐巾,接着从原地迈开大步,侧着身斜着肩,就像一匹拉边套的马儿,一溜烟从楼梯上跑下来。他的双手拢成一个圈,似乎正端着一个装着茶杯的托盘。

    硝————烟在河————河面久久地萦绕。

    “我闯祸了啊?”科洛特克夫吓坏了。

    管风琴送出第一波沉睡已久的音涛后,便奏起了平和的旋律,有如奔腾的千军万马,又像狮吼,响彻了火总基空荡荡的厅堂。

    站在克里姆林宫城墙上……

    这时,汽车的鸣笛刺穿了嘶吼、打击和钟鸣声,只见内库走进了正门————是那个脸刮得精光、报复心极强、脾气又暴躁的内库回来了。他不紧不慢地走上楼梯,泛青的脸上凶相毕露。科洛特克夫的头发顿时根根竖起,吓得跳了起来,二话不说冲出了管风琴背后的侧门,顺着弧形楼梯跑到了铺满碎石子的院子里,一溜烟逃到了外面。他像被追赶的猎物般一路落荒而逃,阿尔卑斯玫瑰饭店大楼里的轰鸣却紧随其后,留恋在他耳边:

    他一身礼服却愁上眉梢……

    街角有个马车夫,为了让一匹老马撒开蹄子飞奔,正挥着鞭子拼命抽打。

    “老天!老天!”科洛特克夫忍不住嚎啕起来,“怎么又是他啊!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看见,长着络腮胡子的内库就像从马车旁的地缝里钻出来一样,一头扎进车厢,在车夫背后噼噼啪啪敲打,扯着细嗓门喊:

    “快跑!追跑啊,混账东西!”

    那匹劣马猛然往前一冲,撒开了四蹄。鞭子的抽打声声揪心,飞奔的马车把嘈杂撒了一路。透过夺眶而出的泪水,科洛特克夫看见马车夫鲜亮的帽子被风卷走了,帽子底下藏着的纸币顿时天女散花般盘旋着飞了出去。小男孩们吹着口哨兴奋地在车后追赶。马车夫万念俱灰地转过头去,一把拽住了缰绳。但是内库不答应,他用拳头在车夫背后拼命捶打起来,一边大叫:

    “快跑!快跑啊!钱我给。”

    马车夫的心痛得直滴血:

    “唉,您老行行好,总不能让我饿死吧?”于是马车继续飞驰而去,转眼消失在了街角。

    科洛特克夫还在不住地大哭,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云彩飞快地飘过。他身体晃了晃,悲愤地大喊道:

    “受够啦。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一定要把这事儿搞清楚。”

    他纵身一跳,抓住了有轨电车尾部的弧弓。弧弓不停地把他晃了足有五分钟,最后把他抛在九层的绿色大厦边。跑进前厅后,科洛特克夫把头伸进一个木屏栏的四边形小洞,只见里面一把硕大的蓝色茶壶挡住了视线,他扯开嗓门问:

    “同志,请问意见投诉处在哪儿?”

    “八楼,第九过道,四十一号套间,三零二房间。”茶壶居然回答了,而且还是个女人的声音。

    “八楼,第九过道,四十一号套间,三……三……多少来着……三零二。”科洛特克夫一边嘟囔,一边上了楼梯。“八楼,第九过道,八楼,等等,四十……不对,四十二……不是,是三零二。”他牛反刍一样来回念叨,“唉,上帝。又忘了……是四十号吧,对,四十号……”

    八楼的走廊里,他走过三个门口,来到第四个门口才看到一个黑色的数字“四十”。他推门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个大得出奇的厅房,有上下两排窗户,屋子里还有几根立柱。几堆成卷的纸躺在厅房角落里,地板上到处是写得密密麻麻的碎纸片。稍远处有一张大桌子十分晃眼,上面放着一台打字机,一个金黄色头发的女子坐在桌子后,嘴里哼着小曲儿,一只小粉拳撑着脸颊。不知所措的科洛特克夫四下看了看,发现立柱后面有个小舞台。一个身材肥硕而又笨重的男人,身穿白色长袖敞襟外衣,三两步从舞台上走了下来,脚步沉重费力。稍显花白的胡髭在光洁的脸上垂下来,特别显眼。男人堆起一副极其彬彬有礼的笑脸,但是笑容却像是用石膏捏出来的,毫无趣味可言。他走到科洛特克夫面前,温和地握了握他的手,碰了一下鞋跟,说道:

    “本人杨·索别斯基。”(4)

    “不会吧……”科洛特克夫吃了一惊。

    男人又亲切地笑了笑。

    “您看,还真有不少人吓一跳呢。”他操着严重的口音(5)打开了话匣子,“不过,同志,您可千万别以为,我和那个强盗有什么一样的地方。哈,真的没有。这只是个巧合,经常会惹麻烦,仅此而已。我已经递交了申请,要求确认我的新姓氏————索茨沃斯基(6)。这个姓氏比原来的要好听得多,也不那么有风险。不过,要是您不喜欢,”男人装作不高兴歪了歪嘴,“我也不勉强。我们总能找到合适的人选。现在找我们的人多着呢。”

    “这是什么话,您别见怪。”科洛特克夫的心沉了下去,他觉得这个地方和他去过的所有地方一样,也要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了。他吃一堑长一智地环顾周围,生怕那张刮得精光的面孔和鸡蛋一样光秃秃的脑袋又会从哪里跳出来。然后,低三下四地答应对方:“我很高兴啊,真的,很乐意……”

    男人光洁的脸上立刻泛出一丝缤纷的绯红。他若即若离地牵起科洛特克夫的手,把他领到桌子前,一边解释说:

    “我也很荣幸。不过我们现在有些麻烦,您看:我都没地方给您腾座位。虽然我们的工作意义重大,可现在还不受重视。(男人朝卷纸堆的地方挥了挥手)形势复杂啊……但————是,我们一定会扬眉吐气的,您别担心……嗯……您呢,您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惊喜吗?”他和蔼可亲地问,但科洛特克夫已经一脸惨白,“啊,对哦,疏忽了,我太疏忽大意啦,忘了向您介绍。”他白皙的手优雅地朝打字机一挥,“亨利椰塔·波塔波芙娜·佩尔欣芳斯(7)。”

    女子立刻伸出冰凉的手握了握科洛特克夫的手,又一脸崇拜地看了看他。

    “那么,”主人的语气依然甜腻,“您带来什么惊喜吗?您会写小品文?随笔?”他翻了一个大白眼,拖长了声音,“也许您想象不到,我们真的太需要啦。”

    “圣母啊……这到底在说什么?”科洛特克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他还是喘了口气,然后才说:

    “我……嗯……遇到了大麻烦。他……我想不明白。你们千万别误会,看在上帝的分上,别以为这是幻觉……哼嗯……哈……呵哈……(科洛特克夫铆足了劲想笑得自然一些,但笑出来却很难看。)他真的是个大活人。你们要相信我……我彻底糊涂了,一会儿有络腮胡子,过一分钟胡子又没了。我真的看不懂了……而且说话的声音也变来变去……还有,我所有的证件都被偷了,偷得一干二净,可是居委会的管理员,偏偏不巧,死了。这个内库……”

    “我早猜到了。”主人兴奋起来,“这是两个人吧?”

    “哈,上帝啊,嗯,当然啦。”女子大声插了进来,“哈,这两个内库也太吓人啦。”

    “您知道吧,”主人忿忿不平地打断,“这家伙害得我现在只能坐在地板上。您看,好好看看。哼,他懂什么新闻业?……”主人一把揪住了科洛特克夫的扣子,“您是明白人,您倒是说说看,他懂什么啊?他才来这里两天,就把我害惨啦。不过,好在我时来运转了。我去找了一趟菲奥德尔·瓦西里耶维奇,他总算把这家伙赶走了。我没给他商量余地:要么我,要么他。他后来被调到什么火总基,或者鬼知道去了哪里。让火柴烟味熏死他!可是,他在这之前就已经把我的办公家具转给那个可恶的处了。一整套家具啊。像话不像话?倒是要请问了,我要在哪里写作?您又能在哪里写作?我丝毫不怀疑,您是我们的人,亲爱的(说到这里,主人拥抱了一下科洛特克夫)。瑞克朵思(8)的家具啊,光滑得像丝绸一样!被这个下流坯居然极不负责地塞给了狗屁的处,不过那个处明天反正也要他妈的关门大吉了。”

    “什么处?”科洛特克夫心头一紧。

    “哈,就是那个什么意见投诉处,还是怎么叫来着。”主人显然很不愿意提起这个名字。

    “怎么?”科洛特克夫不由叫起来,“怎么叫来着?那个处在哪儿?”

    “就在那儿。”主人的表情有些惊讶,他用手指了指地板。

    科洛特克夫最后一次用狐疑的眼神打量了一下白色的长袖敞襟,一眨眼的工夫就跑到了走廊里。他思索片刻,便往左跑去,想找到下楼的楼梯。可是他顺着迷宫一样曲里拐弯的走廊跑了足有五分钟,结果竟然绕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四十号门。

    “啊,见鬼了!”科洛特克夫哀叹,随即转身往右跑了五分钟,结果依然回到了这里。四十号门。他一把推开门冲了进去,发现厅房里已经全然腾空,一样东西也没了。只有一台打印机在桌子上默默无语地露着几排大白牙傻笑。科洛特克夫快步走到立柱廊,主人还站在那里。但是他站在高高的台座上,脸上已没了笑容,而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对不起啊,我没打招呼就走了……”科洛特克夫刚开口道歉就闭嘴了。他看见,站在那里的主人竟然没有了耳朵和鼻子,而且左手也被折断了。他顿时浑身冰凉地向后退去,再次跑回走廊里。这时,正对面一扇不易察觉的暗门突然打开了,走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满脸褐斑,肩上还用一根扁担挑着两只空桶。

    “老太!老太!”科洛特克夫慌慌张张问,“那个处在哪儿?”

    “不知道啊,老弟,我可不知道,老乡啊,”老太回答,“你就别瞎跑啦,小可爱,反正你也找不到。这么跑有什么用吗————十层楼呢。”

    “呜————呜……笨————笨女人。”科洛特克夫咬着牙恶狠狠骂了一句,一声大吼便冲进了门。门在身后砰地关上了,科洛特克夫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逼仄而又晦暗的空间,连出口都找不到了。于是,就像被扔进了竖井一样,他扑到墙面上又抓又挠。终于,他撞开了一块白白的巨斑,眼前出现了一段不知道能通向哪里的楼梯。他咚咚咚疾步向下跑去。可是,从下面却传来了脚步声,似乎有人迎面向上跑来。科洛特克夫的心又紧张不安地揪了起来,他不由停下了脚步。过了一会儿,他的眼前竟然出现了那顶簇新闪亮的大檐帽,熟悉的灰色绒布和长长的络腮胡子。科洛特克夫一个趔趄,两手立刻紧紧抓住了栏杆。俩人的目光刚一交织在一起,便同时亮开了尖细的嗓门,惊心动魄而又撕心裂肺地嚎丧起来。科洛特克夫想要后退着向上,而内库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倒退着向下逃去。

    “站住。”科洛特克夫喘着大气叫住他,“等一下……您一定要解释清楚……”

    “救命啊!”内库拼命大叫,原本的细声细气已经变成了刚开始的破铜烂铁。他向后退了一步,却一失足跌倒了,后脑勺咕咚一声砸到地面:这一砸,砸出了真相。待转过脸来,它已经变成一只黑猫,两眼荧光闪闪。只见黑猫飞也似的往回逃,箭一般轻巧地越过平台,身体蜷成一团,纵身跃上了窗台,穿过破碎的窗户和蜘蛛网,不见了。科洛特克夫的脑子里瞬间涌起一团厚厚的迷雾,但顷刻间迷雾就消散了,他终于恍然大悟。(9)

    “这下我全明白啦。”科洛特克夫喃喃自语,竟轻轻笑出声来,“啊哈,我明白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是猫啊!这下都明白了。原来是猫啊。”

    他的笑声渐渐响起来,越来越响亮,直到最后,隆隆的回声响彻了整座楼梯。

    * * *

    (1) 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1629——1676),俄国沙皇,喜欢饲养猎鹰。

    (2) 从前文看,科洛特克夫戴的是鸭舌帽,此处作者却用了“大檐帽”一词。这并非笔误,而是为了强调主人公所戴鸭舌帽是军用式样的,也有帽檐。这种样式的帽子在当时非常流行。

    (3) 俄罗斯民歌,改编自俄国著名诗人、剧作家尼古拉·索科洛夫的诗歌《莫斯科的大火熊熊燃烧》。诗歌描述了1812年的俄法战争,作者以拿破仑为第一视角,描写了他站在克里姆林宫城墙上远眺陷入大火的莫斯科时的所见所思。

    (4) 杨·索别斯基(1629——1696),波兰立陶宛联邦最后一个铁腕君主,世称约翰三世·索别斯基。他稳定统治波兰立陶宛联邦22年,曾于1683年成功化解维也纳之围而被称为波兰之狮,可惜没能改变波兰的没落。历史上的索别斯基就是下文中此人所说的强盗。

    (5) 严重的口音,作者暗示他是外国人。

    (6) 这个姓氏有社会主义教育部的意思。

    (7) 佩尔欣芳斯是姓氏,有第一交响乐团的意思。

    (8) Louis Quatorze,瑞克朵思,在法语中是太阳王-路易十四的意思,也代表了以美与浪漫所著称的“路易十四世”。该品牌以苛刻的手工制作精美皮革家具而著称。

    (9) 黑猫在西方文化里并不是宠物社会的主流。尤其在中世纪的欧洲,当时黑猫被认定是女巫的宠物,是不吉利的动物,代表邪灵、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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